学校里有很多火鸡。活的,很多。
我自认是一个超级脸盲,跟友人去电影院看《奥本海默》,对着大屏幕看到最后都还在试图区分原子弹之父和自恋狂大反派的脸。分不清人,几乎理所当然也分不清鸡,不知道今天遇到的和昨天遇到的是不是同样一只,今年的胖子和去年的胖子是久别重逢还是世代更替。但是当许多火鸡成群结队同时出现在大马路上的时候,我知道鸡群里的鸡都是不同的个体,学校里的鸡至少有这么多的数目。
当然,前提是学校里的火鸡没有筑基登仙学会影分身术。
火鸡们几乎总是结伴出现,看起来不爱离群索居。早几年常见的还是三两一撮,疫情过后几乎每次都能点出七只或无数,不知道是不是趁着人类从公共空间退居的时候努力繁殖了一波。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搬家之后我在学校里晃悠的频次急剧上升,与火鸡的碰撞概率大大增加。今年春天有幸目睹了成年火鸡带着刚孵化的大批幼鸟在草坪上散步的盛况,即便火鸡们的叫声比起树顶的麻雀要谦逊得多,但这样庞大的数量,这样悠闲的步态,这样扇扇翅膀就能轻易跳上石制树台的运动能力,加上幼鸟们迟早将会获得的重量级躯体,还是让我忍不住疑惑这座校园为什么还没有被火鸡占领。
难道是因为打不过隔壁河岸的加拿大鹅……
火鸡很大,是那种常识知道大、远观有点大,实际碰上还是会惊呼好大的大,有点像是苹果尺友友家的阿毛?(大概,嗯。)有一回我上学的时候贴着花坛走路,花坛边种了高高的灌木丛,走到拐角照常往里一拐,就跟撅着屁股疑似在觅食的火鸡大哥不期而遇。当时我的脑子还在神游天外,面对这样一个突然出现、奇形怪状、身体蓬松、不在记忆缓存区里的黑乎乎的大东西,百忙中蹦出来的念头是:外星人?
虽然叫火鸡作大哥,但我其实分不清火鸡的雌雄。“大哥”这称呼则是直接从我那位会对火鸡说早上好的友人那偷来的。无所不知的互联网曾一度让我觉得雌雄火鸡理应十分好认:图片搜索的结果中,雄火鸡的头部总是拥有奇异的蓝色,脖子上挂着累赘而鲜艳的红囊,羽毛蓬满,张扬臭屁,外表远超母火鸡地华丽打眼,生怕猎人不知道枪往哪对。但是当我企图将理论应用于实践、据此判断学校里的火鸡性别如何,这些火鸡在我眼里分明又都显得一个样:所有的鸡头都是布满细密囊肿的浅红色,所有的鸡脖子上都挂着不甚显眼、薄又好像确实存在的红色囊袋,并且戳出一小绺好像太上老君胡子一样的羽须。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我未及涉猎的亚种分别,还是学校里真的就只有相貌谦逊的母火鸡和小火鸡。想了想我的确也不止一次观测到只有花棕色母鸭带着小鸭、却连亮绿头公鸭的鬼影都见不到一只的鸭群——自然界的一些雄性似乎拥有某种神秘失踪的通性,如果真是如此,大概也不必感到太过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互联网刚刚又教导我,很多雄火鸡的爪脖子上会有一小块凸起的骨头,但是雌火鸡没有,于是我决定有缘再去重新检验一下。
【update: 前天在马路上偶遇两只大的!特地追上去一看发现爪脖子上竟然都有凸起……这凸起究竟是只有你俩有还是每个火鸡都有……】
【update2:今天又看到了一大群!有大有小,小脑袋虽然都秃秃的,但其实有偏红偏蓝偏灰的微妙区别。以及似乎并不是大家的头上都有红囊,很多也许只是秃秃的皮块?而且这一回所有火鸡的爪脖子上又都没有凸起了……互联网说雌火鸡(和未成年?)的头不是全秃,有长杂毛,留心了一下感觉也确实符合……感情你们活动起来真是雌雄隔离的……合理。】
在广为流传的加拿大都市传说中,加拿大鹅凶猛剽悍、目无敌手,倘若不幸遇到,需要拼上性命逃跑才能留下全尸。但就我目前的个人经验看来,本地的加拿大鹅其实没有传说中那样热衷挑事。只要不是在抱崽孵蛋的特殊时期、不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整个人从吃睡拉撒的鹅群中慢步穿过,鹅根本懒得多看一眼。不过说到底,在特殊时期具体会有什么后果,其实我也不知道。先前游览本地动物园,园区墙上画了常见禽鸟的平均翅展,我打开手臂试了一下,跟加拿大鹅差不多。考虑到挥动手臂并不能把我送上天空,在水里游得也没有彼快,我认为真打起架来我的胜率还是比较堪忧。
加拿大鹅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印象,而我猜测整个北美大陆大概没有太多人希望加拿大鹅的眼里有自己。相较之下体型庞大的火鸡则反倒显得和蔼可亲了许多,通常会以缓慢的步态与人保持着有礼有节的距离,人靠太近则会安静地蓬起羽毛进行一场友善的示威。于是不由得想起本科学校里经常到处散步的四只黑天鹅,高贵娴雅,与世无争,唯有凑近时会升起脑袋撑开翅膀,扁嘴张开,发出柔软纤细、直觉上完全不应该用来威吓的叫声,十分好玩。可惜好玩归好玩,每次招惹过我还是会识趣地走开,毕竟“不愿”主动攻击并不代表“不能”,且作为人类——虽然也是一种动物——似乎与野生动物、乃至散养动物之间的距离还是不要轻易打破为妙吧。(不过每次遇上都忍不住在作孽的边缘试探,你真的有这个自觉吗……)
大部分时候,学校里的鸟类都在自顾自干自己的事。自己的事,主要是吃,或者找吃的。对麻雀来说,大概还有洗澡。且鸟的体型越大越懒得飞,从 American Robin 往上,到灰鸽子、绿头鸭、加拿大鹅、火鸡,几乎全都成了走地啄米的品种。自认火鸡小妹的友人系楼门口时常有许多鸟类出没,我翘班去找彼摸鱼的时候经常坐在楼门口的长椅上等彼,能看见灰鸽子们像音符一样停落在对面楼壁的雕花上,或是巨量的麻雀群集在绿化带的树荫下,享用不知是谁撒下的晚餐。有时候灰鸽子也会加入其中,毫不顾忌自己的庞大体型,仿佛高楼一样被一大群球状小鸟环绕着,灰得五光十色的脖子一戳一戳,吃得十分忘情忘我。根据友人的说法,似乎学校里有专人负责给鸟类分撒食物,这里就是其中一个投食地点。大大小小的鸟时常在这里不约而同地“埋头苦吃”,当然也包括体型巨大的火鸡。我想象了一下,实在是忍不住觉得这个场面十分有趣。依照我一个人类浅薄的想法,体型差距这样大的一场集会,似乎一定会有霸凌发生:小麻雀被灰鸽子啄跑,灰鸽子被火鸡吓呆,诸如此类。但是没有,大家谁也不理谁,眼里目标都很明确,就是吃。神秘的大自然母亲在这一刻没有展现出一些人类向往的残酷无情,反而好像进行了一些嘲笑。不由得想起一些总是为了自己的“聪明”自鸣得意的人类,真想把这幅场景狠狠拍在彼的脸上。但想了想以彼的眼睛大概也不会欣赏,还是算了。
另外一说,虽然各种鸟类在学校里都纷纷变成了好吃的懒鬼,但其余鸟类我好歹都见过彼起飞的样子,且除了麻雀都是长距离飞行健将,而火鸡则从来没有,最多就是扇扇翅膀跳上高台。依稀记得阿云查过说彼应该是会飞的,我想了想那个滚圆巨大的黑色身躯,真的吗?
【update:真的会。不仅会飞,据说野生的火鸡甚至是住在树上的……在大马路上起飞的效果非常震撼,堪比飞机;住在树上的效果也很震撼,你能想象鸵鸟住在树上吗?……感谢阿云提供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建议大家都去搜索观赏一下,不要错过自然界的伟大奇迹……】
能在城市中如鱼得水的鸟往往有着令人惊叹的智慧与胆识,比如带着一长串毛球小鸭智过马路的鸭妈妈,比如能从人手里嘴里勇夺薯条的海鸥。灰鸽子的胆识主要体现在不论人靠多近都坚决不张开翅膀,火鸡和加拿大鹅的胆识主要体现在乱过马路。
本地能阻碍人开车通勤的原因大致有四:变幻莫测的雨雪天气,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每个夏天都在紧锣密鼓进行的公路抢修,以及不知从哪跑到马路上来观光的火鸡和加拿大鹅。
在学校的河岸边有一条常年破旧的路(怀疑是太破了市政已经放弃对其进行维修),寻常时段人烟稀少,倘若见到有车辆停滞不前,如果不是因为附近的体育馆有大型比赛,几乎一定是被大鸟拦住了去路。灰鸽子和鸭子过马路之前是会左右张望的,但大鹅和火鸡不。可能是仗着自己大,不怕被司机眼瞟看漏然后误碾过去。不仅不看路,有一回跟友人在学校里乱晃,追踪火鸡过另一条马路,我甚至觉得彼是看到车来才故意跳下马路去的。跳就跳了,也不赶紧走,在马路中间闲庭信步,流连忘返,仿佛在巡视自家的大好江山,有一只干脆伸伸脑袋别别翅膀,停下不走了。当时正好是下班晚高峰,一长串车全都被不紧不慢的火鸡大军堵在路口,我和友则站在路边看热闹。好不容易等火鸡大哥们终于大发慈悲让出了去路,最前一辆车的司机摇下车窗,探个脑袋出来问我:“Is it clear?”我遂绕到车前看了一眼,跟人比了个OK,人才放心大胆地开过去。前天看见的两只大火鸡也是,找吃的找着找着就找到了马路中央,两个车道两辆车,一辆想过去,一辆想过来,都纷纷被堵在一处。最后两位司机看俩火鸡在路中间歇下了,就各自发动引擎,从彼身边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而我本来要去游泳池,结果在路边看得狂笑不止,笑弯了腰。贵轼在一首题画诗里有这么几句:“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无人态”,我很喜欢。尤其是现在到了火鸡特别大的季节,这种胆大包天的视觉张力无疑更加精彩。
其实往宽里说,这或可称之为城市鸟类对人类的一种“信任”,低戒备状态。“无人态”需要靠人的自束来维持,而在一场共处中,权力或力量的上风倘若能令对方无视自己的存在,我认为可以称得上一种荣光。想起一些在路上因为被人害怕而感到沮丧的人类。这种情绪大概有些男的一辈子都不会愿意去理解。看到车前面有东西,彼只想碾过去,昭示一下自己手中握有多么超越平凡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和友观赏过大批火鸡过马路的同一天,我在一棵落满果实的大树下捡到了一根羽毛,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羽毛都要巨大与蓬松,柔软细密的丝绒在风里游动起来,合抱舒张,好像海里漂游的月亮水母。对于这根羽毛隶属于谁,学校 therapy animals 的主人们各执一词。珍珠鸡的主人认为彼属于加拿大鹅,因为够软;英国猎犬的主人认为彼属于火鸡,因为够大。不过主人身边的狗狗似乎对羽毛的归属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彼一心一意只想把羽毛给叼了。我在那坐了五分钟,彼从我坐下就专盯着我的手,瞅准机会就要伸个鼻子来咬一下。因为看彼太喜欢,我就把羽毛送给了彼的主人。离开之前我问主人,狗狗玩得还开心吗?主人说羽毛已经被丢掉了,因为狗老想吞了吃。其实从外头看来,火鸡的羽毛光洁油亮,似乎拥有着很好的强度和防水性,泛着红光的深棕色部分甚至让人想起某种不那么可爱的昆虫的甲壳,尾羽也极其庞大,仿佛河狸的尾巴。但是生物学知识告诉我,那样的羽甲下确实是藏着这样柔软纤细、用以保暖的绒毛的。学校里的鸟很慷慨,从来不珍惜自己身上掉下的羽毛和抛下的粪便,有时连自己下的又大又白的蛋都到处乱扔(不出意外是加拿大鹅的,差点被我捡走了),即便友人仍然告诉我,从彼那栋拥有玻璃幕墙的高高的系楼往下望去,能在门廊突出的天台上看见许多小鸟的尸体。冬天消失的鸟儿都去了哪里?春天长大的幼崽还留在父母的身边吗?年长的鸟类又会去哪里老死?这些其实我都没有特地留心过,就像这些鸟大概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一样。这是一场脆弱又疏松的相逢,结在蛛丝上的平静与依存。我将继续不知残苦地捡拾彼的馈赠,等待明年或新或老的生命与我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