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远山青(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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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

那天之后,穆远如其所料地度过了一个忙碌的年节。正月十五上元灯会,经冬清寂的小城难得迎来了一个热闹的夜晚,官府衙门亦趁良辰消遣,依例在高楼上摆起了歌宴。对于这样的场合,穆远向来不能参悟其间奥妙,席上高谈阔论,他坐在席下百无聊赖,无兴多言,便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翌日天明,他在自家的床榻上拥衾起身,环视屋中,已然记不清当晚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到的官舍,又是如何更理的衣衫,只有头颅间宿醉的胀痛一阵压过一阵,向他昭示着昨夜的宴席曾真实发生。

他坐在榻上揉按着额角,迷迷糊糊地盘算起眼下的时辰。小屋门窗四闭,屋中不免显得有些昏暗,然而晴光早已浸透窗纸,将两口窗井明晃晃地映亮,仿佛一对冬夜燃灼的风灯,于是他知道今天也是一个灿烂的佳日。穆远歇缓片刻,披衣下床,行至物柜之前,在角落的药格里翻检起来,试图借以调配一碗解酒的药汤。离乡之后,他仍保留着旧日的习惯,总在家中备存着些理气止痛、活血温补的药材,以应急需。虽说最初是虑及当年哥哥为他负伤后便总是亏损的身体,如今则多被他借以压制偶尔失控的莽酒。苦参、葛花、白豆蔻入石钵捣碎,束以粗纱,与两碗水同入陶壶,煎煮至沸,再转小火熬制一刻钟便好。穆远在书案边架起小炉,点燃炭火;搁入药袋之前,稍想了想,又往里多添了一把草茶。

陶壶中的水将沸时如同夜风呼啸,消歇片刻又渐渐转而为连绵倾泻的雨水。他将火力调毕,搁下炭钳,却并未急着起身洗漱,只是抱拢外袍,盘腿坐在炉火前闭目小憩:今日是节后休沐,他无甚要事,打理仪容不缺这一时,家务杂活亦可待晚些再逐一处置。怠惰的消闲弥足珍贵,毕竟并非每次他都能交上这样的好运,宿醉过后顶着头痛四野奔波的情状才更是常态,于是眼下的每一分散漫都成了值得细享的奢侈。小炉的暖意蓬松,陶壶中丰沛而匀和的雨声正好催人浅眠。“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他漫然想起前人的诗句来:个中雨水,大约便是这样的音韵吧。其实从前他亦替人煎煮过许多碗药汤,听过许多场氤氲的雨声,只是那些时候,他从来不记得自己读过的书卷中曾有这样一句诗行。

院外忽而响起了一阵叩门的剥啄之声,让他的思绪也如炉烟一般断散在薄冷的空气中。穆远掀开眼帘,举首眺向窗纸背后声音传来的方向:今日有客不免令他有些意外,以至他特地多听了两轮,才迟疑着接受作响的确是自家院门。困酒的头脑还在昏沉,他蹙起眉心便忖度起自己是否记错了日期、无故旷了县衙的当值。他觉得,依照今早转醒时的头痛程度,自己应当没有福分一觉睡过了整个休沐;何况若真县衙差使前来催促,敲起门来大约也不会这样温和。那么,是先前雇请的短工吗?今日十六,他记得那人上门应当还要再过两日。又或是信差?然而他寄往宣州医馆的家书前几日才堪堪递出,不该如此迅速便收到回音。且向来他独居于此,未雇门人,又不常在家——就算在家多时也没什么应门的心思——故而对于前来造访的驿使脚夫,他总记得在院门上张贴知会的短笺,若有物什信件,请不必叩门,直接寄放至临近的驿馆便好。


大约他实在太不情愿抽身前往,才会在此搜肠刮肚寻些足以犯懒的理由。可惜叩门之声虽节制有礼,却又坚持得令他有些无奈,在他走神的中道曾一度消歇,不过多久又重新响起。——或许是门上的短笺又被昨夜的风给揭去了吧。他轻轻地叹息着,遂起身望屋外遥应了声“稍待”,就着屋中的水盆匆匆作些梳洗,挑熄炉火,披衣前去应门。

未曾料及的是,堪才打开房门,他便被一阵过分耀目的光芒晃疼了眼睛,不由得别过头去,低低覆下长睫。向来江南冬阳和软,他以为,就算今日正当明媚,也应不至于此才对。然而当他缓和片刻、再次抬眸望向庭院,这样的犹疑即刻便得到了宽解:墙檐堆白,平地铺白,满庭高低深浅尽是明净无瑕的雪色。庭前高树黢黑而遒健的枝桠披起盈盈雪被,率意张展,仿佛一条条慵卧懒眠的黑龙;树冠之下,向来深默的石桌石凳亦好似突然被谁戴上了一顶顶圆白蓬松的小帽,显出些异样的真趣。细碎的晶粒在晴冷的冬阳下微微烁动,显得璀璨而辉煌,镶镀着淡金色的阳光,将小院中纵横的阴影也衬得泛起幽幽的蓝调来。

难怪今日的窗光如此饱满。原来昨夜在他睡去之后,还曾下过这样一场好雪。

穆远一时出神,就这样止步于房前,忘了自己在此究竟所为何事。幸而寒气侵衣,将他催醒,他才想起要揽拢衣袍,步下门阶。院内的新雪未受人迹,铺摊得平整而匀细,不算深厚,隔着雪层依稀尚可辨认出石板小道微微凸起的轮廓,却足以在他脚下发出仿若门枢扭转的轻响。他顺着小道穿过庭院,绸丝般的细风萦襟带领,拂过他耳廓裸露的肌肤,仿佛是冰凉的手指穿入鬓发,轻柔地分拨开他头脑中昏聩的海雾。涌入鼻腔的空气清冷而澄澈,带着些水雾般的湿润,浸沁肺肝,想来亦是这场夜雪慷慨相予的慰藉。地上,桌上,凳上,随处可见雀鸟栖停时印下三叉爪迹,蜿蜒交错,像是一串串归来的新燕,又像是新芽将坼的春柳。是啊,再有一月便又是繁花似锦的仲春了。或许是肃杀的冬季太过漫长,他几乎快要忘记,四时轮转从来不会为人停留,就算是奢侈得好像永远消磨不尽的冬日也一样。

他行至院门之前,抬手卸下门闩。闩木沿上堆积的薄雪因此惊动,簌簌抖入他的袖口中,为他的手腕缠上清凉的寒意。与庭中令他意外的新雪一样,门外站着的也是令他意外的人:“叶通判……?”

覆地的白雪中,来人仍似数月前溪畔偶遇时那般,一身白袍,风仪隽爽,挟带着疏疏的雪意,如此唐突地出现在他面前。大约是见他一副衣衫未整、披头散发的模样,那人先是一愣,旋即又失声轻笑起来:“叨扰你了吗?”

“只是有些意外。”穆远轻轻摇头,顺手将手边的门扉大敞开,往侧旁退开一步,为那人让出门路,“倒是叶通判今日怎会在此?”

“亦是凑巧。”叶劭抬手轻轻安抚过随行的马匹,将手中缰绳收卷起来,暂搁于马鞍之上,便独自步入门庭,与他相望而立,“前阵子我奉命往邻州办事,昨夜返程时路经此地,遂在县驿中借宿了一晚。念及近日任期届满,再过不久或将离此北上,又恐日后匆忙、抽不开身,便想着至少趁此一趟前来与你辞行。”

——原来如此。穆远心道,又是一场临别相送吗。

“如何,愿意陪我出去走走吗?”短暂的静默间,他听见耳边传来那人轻声的探问,抬起眼睫,便见一朵湿润的白雾自那人带笑的唇角边升腾盛放,飘流四散,融化在晴冷的天色中。

他点了点头,目光迎向那人的面容,端平双臂,朝着那人欠身施礼:“承蒙叶通判相邀。只是在下衣冠未整,恐怕尚需打点片刻。雪后风寒,倘若叶通判不弃,还请先进屋相待吧。”


官舍的形制原有客室,盖因他鲜有宾客,故而几乎从未使用,所幸前来洒扫的短工总是记得将之与小院一并打理,倒是免除了他不得已将客人请进卧房的局促。他引叶劭至厅中入座,替那人设起炭盆,道声“失陪”,便匆匆回房挽发更衣、设火焚香。来往间瞥见小炉上敦坐的陶壶,他愣了一愣,这才想起去寻来茶碗,倾出壶中煮好的解酒茶汤。冬日苦寒,只是这会儿,熄火的茶汤便已晾至半凉。于是他顺手从食盒中摸来两块糕饼,塞入肚腹,端起碗来,仰首将药汤一饮而尽。

诸事停当,穆远遂牵来小骡,至客室扣访叶劭,同那人一道出了门。上元刚过,小县城中彻夜的喜气被一场新雪覆盖,转而变作了静谧的祥和。道路两边的积雪中,偶有彩灯不知被何人遗落,灯面损破,油纸颜色却仍旧鲜亮,令人想起王城遗迹间覆满尘灰的琉璃碧瓦。二人一路轻骑出了东门,顺着驿道折入野路。时节尚早,草木未苏,而道路边零星的野梅却正值盛放,一枝横斜,秾艳的裙袖拥倚着枝头的冰雪,显出一派与世相疏的矜孤,却任由前来寻春的鸟雀逡巡驻足、歪头探看。城郊的风光则更比城中小景要开阔许多:满陇的冬麦披覆着一望无际的新雪,静谧而酣然地沉睡着,青碧色的长叶时有冒头,俯仰穿错,似乎在等待一场盛大的抽长;路面上的辙迹伸向远天,截断在一线苍灰连绵的山影之下,山影上方则是翔徊的孤鸟,羽翼横展,驾风凌云,自去不顾,只偶尔向人间抛下一串高渺的长鸣。

长道前后空寂,无人相扰,他与叶劭亦默契地没有交谈,只是任由骡马嗒嗒的蹄音在二人周身萦回,填满这一整片恬然的悠静。穆远望着眼前清阔的远景,胸腔中忽然传来一种飘摇而渺茫的悸动,仿佛是少小时候第一次跟着哥哥登上孤南山,在高高的山道上偶一回首、撞入眼前无尽天水时的雀跃与沉醉——如此饱满,以至此刻他所听闻的仍像是那时自己心跳的余音。可是这样的余音暌违太久,就连此刻的苏生也显得不过是一场青草茵茵的梦境。

或许自己真的是困顿太久了吧,他想。

从来良辰难遇,按理说,这是无论如何都该全心惜赏的清景。然而遗憾的是,未过多久,穆远却很快没有了这样的心力:早春的天光固然宜人,雪后寒气却也依然难免料峭。东风殷勤,从二人踏出院门便一路吹拂至此,他那颗原本已渐渐温顺的脑子又开始重整旗鼓,堂而皇之地与他对峙起来。

看来今早那碗解酒茶汤的功用毕竟有限,难以久恃。他迷蒙地思量着,不自觉蹙起眉心,慢下脚步,探指掐上额角的穴脉经络,期以将涌动的疼痛暂且压下一些。身旁的叶劭似有所觉,亦就地止步勒马,近前两步,向他轻声探问:“怎么了?”

穆远扶着脑袋微微摇头,动作轻之慎之,以免不小心将胀痛的脑仁给甩出七窍:“只是受了些风,有些头疼。”

那人又问:“是昨夜的酒劲尚未消去吗?”

“或许吧。”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然而话音刚落,忽又觉得似有什么不对,不由得从手中抬起一张困惑的脸,望向那人:“困酒之事,叶通判怎知……”

见他气色不佳,叶劭便将他所执持的骡绳揽至自己的手中,同自己的马匹一并照管着,一面抬手搭上他的肩头、将他引至路边,好教他从行路之中稍作歇息。那人向他简单作了些解释:“昨夜施县令闻我过访,遂亦遣人来邀我一道赴宴。晚些时候我安顿妥当,便去了一趟,权作问候。当时歌乐嘈杂,你亦已醉得深了,故而应未知晓。”

……有这回事吗?他顺着那人的牵引,茫茫然在自己的脑海中搜寻起来,依稀记得昨夜嘈杂的朦胧之中,确似有过一阵格外的欢哗。当时他只道是精力过剩的上司与同僚又在行什么新发明的酒令,未曾留心,没想到竟是那人到访吗?

“抱歉。”他一时窘迫,向那人欠了欠身,正想岔开话头,恍惚间脑海里又蓦地闪过些什么画面,迟疑着便问:“那昨夜宴会结束之后,将我送归的也是……”

叶劭点了点头:“是我。” 及此,那人轻轻一叹,“其实我既知此事,今日本不该前来叨扰,不过,念及此后或难再相见,便还是决定相邀看看。早先见面时,我还道或许你已无恙,不想还是辛苦你了。”

“……多劳叶通判关照了。”穆远不由得垂落眼眸,敛裾躬身,向着那人又是深深一礼,“是我纵恣,失礼在先。”

而叶劭却是轻轻伸手扳直了他的身体,向他微微摇头:“没什么可失礼的。”

“何况,”静默片刻,那人用意外轻渺的声音接续道,“你的心绪,我想,我未必不能明白。”


旷野的风不受拘束,无从遮挡,就这样继续停在原地似也不是办法。于是稍作斟酌,叶劭便又同他暂且骑骡上马,就近寻了处道院,权作避风之所。道院简僻,坐落在人迹鲜至的小道边,棘丛断处即是山门。叶劭与前来应门的住持说明来意,同他至客室歇下,为他掩上门扉,又特意问管事的道人讨来一壶堪堪沏好的热茶。从那人手中接过温热的茶杯时,穆远忽然想,近些年,自己似乎常常成为被照拂的那一个。

茶汤的暖意灌入四肢百骇,将人烘得有些犯懒。二人的骡马停在院外,由院中道人代为照管,隔着门扉不时送来几声远远的响鼻。静默与茶烟一道在朴老而清净的客室中散逸流转。穆远双手捧着茶杯,口中呼出的白汽与杯面上蒸腾的暖雾时有交缠。片刻的犹疑之后,他轻声开口,仿佛是屋外的高树上一抔滑落枝头的积雪,轻轻点破这一片浩渺无波的沉寂:“不知此次转职,叶通判将往何处、几时启程?”

此刻叶劭正与他对坐于茶案之后,一双眼睛盯着手中的杯盏,似乎亦自思量着什么旁的心事,听他相询不觉一愣,很快才又回过神来:“河北定州。此去路程不短,加之赴任前尚需进京述职,原本我拟于二月中旬便自秀州出发,如此则不至太过仓促。只是不巧近来家人相继病寒,多须静养,又兼北地向来风雪侵春,便打算先且缓至月底再论。”

“如此。”穆远沉吟片刻,道,“诸事繁忙,还请叶通判亦多自珍重才是。”

那人莞然一笑:“多谢。”

——家人。穆远有些飘忽地想,方才那人一言至此,自己确乎有过一瞬间的出神:倘若他没有记错,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从那人口中听见这样的字眼。不如说,在他印象中,那人本就极少提及自己的私事,不论闲谈公论,从来点到即止。以至于如今他几乎已经忘记,那人原来也是牵系在尘网之中、有着来处与归处的人。

“若无唐突,不知叶通判乡籍本自何处?”他问,将声音放得很轻。

“蜀州青城山。”那人笑了笑,答得并无避忌,“不过,此虽确是我的乡籍,却未必是你想问的地方。”

“何解?”穆远愣了愣。

那人道:“蜀州之地,盖因家中先祖长居于此,故得其籍;而个中山水风俗,我却其实从未亲身历过、见过。从前家父常年携家转官各处,我生于其江陵任上,此后亦随之辗转四方。朝廷惯例,士大夫不官乡籍,二十年来,我虽随父亲粗历南北,于蜀州却到底无缘。印象所存,唯长辈闲谈乡音,及书卷中偶逢数笔而已。”

“原来如此。”穆远喃喃道。虽有知闻,却从未涉足的故乡吗——他的眼前蓦地又浮现出穆岑那清峭而浮薄的侧影,想起某个临别之夜,那人在他面前抱着琵琶,指下奏出的那一曲婉转而悲亢的《苏武牧羊》。

“那么,叶通判是思乡之人吗?”

他问得不着边际,叶劭也不禁被弄得微微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罢了。”穆远轻轻摇头,“倘若叶通判介怀,请不必作答便是。”

那人于是不再深究,只仰头仔细思索起来,道:“或是,或亦不是吧。”

“虽不知你意本如何,但若仅说蜀州,此地既有故乡之名,我自然难免心生想往;不过毕竟因缘浅薄,人事亦疏,细论起来,恐怕又未必比所历之地来得更为亲切。

“然而说到底,从来此乡非必彼乡,前人所言‘归去’,想来大抵如是。说我全无此心,当属自欺。只是如今,故地乡心既无着处,客旅之所亦待我不薄。就这样继续转徙其间、游行四海,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穆远沉默了许久,最终没有应答。


杯中的茶汤见底时,日头已始偏西。二人遂略作收拾,一道往正殿谢过住持,趁着光景未歇,又往山林间逡巡了一阵,随口联些韵文散句,闲聊起东西南北乃至簿领文书的细琐,却未再言及羁旅乡心。树木高擎的枯枝上,倘若凑近细看,已隐约可见或青或绿的新芽在雪下萌动;溪水尚活,其间偶有凫雁停落,撅起毛乎乎的屁股和脚掌,将脑袋探进流水里梳洗寻食。傍晚时分,他将叶劭送至驿馆门前,正将分手,那人却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前些日子我的恩师白泉公转知泗州,寄信与我,言其州中正缺学官,嘱我若得闲时,便姑且代为物色新进人选。不知涵平可于此有意?”

听见这个问题,穆远不由得愣了一愣:“叶通判何以寻我?”

“为人为学,老生常谈。”那人笑了笑,“但若问此中有什么最为特别的,大约便是你这一副唯己是信的性子吧。疑窦长存,是非自断,总觉得,能够站上书台的人,非得有些这样的性子才是。”

唯己是信,穆远不禁苦笑起来。这分明是从前他对自家兄长的评价,如今竟也落到他的头上,不免让他觉得有些天意弄人。又何况,州学学官之位,正是当年他的老师吴宗曦曾经站过、却最终决然弃去的位置。穆远的眼前缓缓浮现起那栋故乡的街巷里静静伫立、卷帙掩映的书楼,而当年置身其间学文授课的时光,也在风波后心性懒散的岁月里,随着老师渐渐淡去的音容一道,变得模糊缥缈,恍如隔世。他记得自己曾经的确是如此想要留下那些让自己所以成为自己的东西,即便如今他已不再清楚,在他的双手之中,那些东西究竟还有多少残存。

“叶通判就不怕我有负所望吗?”他问。

叶劭问:“所负何在?”

他道:“我并非舍身卫道之人。”

叶劭摇头:“你本来也不必是。

那人接着道:“我言唯己是信,却从未说是一意孤行。世事时有掣肘,届时去留,你我都难以擅断。何况,你既有你的抉择,我亦自有我的眼光。不论最终你意欲取道何方,既然当初收到老师的信笺时,我第一个想见的是你,那么行此一举,在我来说便已算圆满。”

“怎么样,愿意赏光吗?” 叶劭笑道,“老师虽有些脾气,于你而言,应也不是什么太难相与的人物。”

或许是那人对自己实在太过推重,穆远又一次静默下去,脑海中翻覆着前前后后的许多言语,一时不知该给出怎样的答案。于是片刻之后,他听见自己的耳边再次传来那人轻柔的声音:“若你未有决意,不必着急今日应承。留待这几日慢慢斟酌,待敲定了,再捎信给我也不迟。”

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初春的新雪后,降临山川的暮色晴朗而绮丽,如同一场盛大舞乐的序幕。叶劭同他最后话过别,便背身向他,引马步入驿馆的大门,而他牵着小骡,伫立在门廊之外静静地观望。叶劭的身形高挑挺拔,远望如同山峰秀逸,以是这一刻,他竟忽觉眼前的景象叠上了一道极不真切的重影,仿佛他又站在宣州城的小院门前,新茶初凉,暮色初降,他在轻柔的晚风之中目送着他的哥哥抱着琵琶转入小巷,渐渐没入前方幽深无尽的长夜。

或许真如那人所说,他的确执拗又犹疑,即便那人给出了千千万万的理由,他仍未敢确信找到了足以全然说服自己的那一个。可是,既然他已再无机缘叩响那个未曾涉足的归所,既然世事轮转从不为人停留,在有些事情面前,有没有这样的理由,真的那么重要吗?

“叶通判,”他忽然叫住那人,唇瓣轻启,声音也被晚风吹得有些摇曳,“倘若叶通判终未寻得更加称意的人选,在下愿为一试。”

歧路无穷,合遇有限,他的哥哥如是,或许叶劭亦如是。而且……也正是在这个心神摇颤的瞬间,穆远忽然渺茫地觉得,关于苏青曾在临别渡口赠予他的那个细雨朦胧的邀约,那人笑意之外亦如细雨般朦胧的哀乐与心意,自己或许并非是一无所知的。

“好。”叶劭欣然一笑。

“今后亦请叶通判千万珍重。”他手执骡绳,欠身拜下,“有幸相逢,多蒙拂照。

“有缘来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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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updated2024-11-272024-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