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远山青(第一)

求哥不得的弟在哥死后搞了嫂(男)的故事
想到了什么?恭喜你,这里大概并没有你想的东西

只是世间之事,真的有那么无可挽回吗?

孤南山

若要问整个宣州城最受人喜爱的风光,居人、游子的答案恐怕都各有不同。或许是如青绸般蜿蜒舒展的宣水河,或许是宣水河畔成云披拂的垂柳,或许是江南鳞次栉比、青瓦白墙的居楼,又或许是遍布苔花苍藓、深幽回环的巷陌。对少小时的穆远而言,这些风景当然无一处不值得流连。然而若论其中最特别的,却还要属凌秋门外远远伫立的孤南山。

孤南山是一座灰蓝色的山——至少从宣州城内看上去是这样的,以是也有好事者声称“孤南山”之名乃是讹变,这座山最初的名字应当叫作“孤蓝山”。孤南山山势高耸,草木繁盛,禽鸟栖聚,出产丰饶。晴好时山色婀娜轻渺,阴雨时烟云缭绕、不见其顶。自上古无人迹时便有此山,它就像一尊沉默而慷慨的守护神,镇守在宣州城西北之背,濡养着山脚下千年百代的居人。

七八岁时的穆远总喜欢不顾自家府上老管家的阻拦,一溜烟爬上院子里的大树,目光越过高墙深院,翘着小脚眺望这萦带着日月与浮云的远山。他知道夕霞是如何给山影镀上颜色,知道盘旋的野鹘要从哪处归巢,知道林木掩映下的寺宇茅庵会在什么时候升起袅袅炊烟。他等晴等雨,等山色在四时之下的变幻无穷,也等他每日最想见到的、一个重要的归人。

每当熟悉的发顶转过不远处的巷口,小少年便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拢在唇边,深吸一口气,朝那人大声喊道:“哥哥!”而那被唤作哥哥的人也总是应声抬头,向着他招手致意,眉眼中笑意悠扬,宛若低回摇荡的春月。他爬下树来,那人正好到门口,他便一把攀上那人修长的指节,小脸红扑扑的,直拽着那人往院里走,一面听那人温声关切:“慢些。今日又做了些什么?”

那人是他举世唯一的兄长,名叫穆岑,年长他七岁,彼时正在州学里进学,每日清早出门,黄昏将暮才迟迟自学堂归来。纵然穆远千般不舍、想要与哥哥同窗相随,奈何年岁太幼,又非天才,便只好困坐家中,苦熬习字先生的殷殷教诲。兄弟俩的父母是茶绸商人,常年在外跑商,不甚着家,家中事务便都交由府上那位忠恳的老管家协理操持。老管家不算太老,鬓发亦已花白,拿放了课就像小猴子一样到处乱窜的穆远可谓一点办法没有,以是这时的穆远总有无穷的机会在府上拈花逗草、爬墙揭瓦,给屋梁、树杈上每一个鸟窝里的每一只小鸟用刚认识的僻字编上姓名。

无人管束的日子自由闲远,却也寂寞。习字先生总是苦哈哈着一张脸,老管家总是在忙忙碌碌地搔首算账,家中的长工短工们出现了又消失,闲时聚集在老管家不让他靠近的地方,用他听不懂的方言晒着太阳聊着天。他学着传奇话本给有名字的鸟儿们排戏,排到连自己都嫌无聊透顶,又爬上大树去看那遥远的孤南山。每日入暮穆岑归来,天色常已转暗,然而这却是穆远一天之中最为色彩纷呈的时候。他拽着哥哥的手指,顺着哥哥的问候,叽叽喳喳地诉说一切今日来访的鸟雀、墙角新发的野草、又一次被他甩在身后的倒霉管家,而哥哥则总是浅笑着一一回应,配合着他的脚步,一面提醒他小心地上的石阶。哥哥的指节很温暖,眉目也明净,鬓发也轻柔。真奇怪啊,他想,自己口中的那些明明都只是如同干粟米一般细碎庸常的琐事,然而只要哥哥的笑眼望着他,他便好似借来了一颗火种,所有的粟米粒都在这颗火种的触碰下膨胀、爆裂,变得活色生香、值得期盼起来。

而若是有幸遇上更好的时日,胜游佳节、州学休歇,他的哥哥亦会牵起他的手,带着他游逛集市,买上许多糖糕、书册和玩物;或是造访山水园林,为他讲解眼前的草木是如何开花结果,又是如何出现在古今人的诗中。更为难得的是,那人竟还弹得一手精妙的琵琶,每每起势拨弦,即便那时的穆远对音律和曲情尚还懵懵懂懂,一曲终了,也总觉得美不胜收。

有时候,穆远觉得哥哥和孤南山很像——晴雨皆宜,风神秀逸。更何况,孤南山是他越过自家的高墙深院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而哥哥则是他在这深院之中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

深院的主人是他们的父亲,穆澧,穆佩兰。分明是江湖商人,却有着一个文人雅士会有的名字。据说年轻时也曾学书,盖因祖父早逝,才早早弃笔经商,打理家计。穆佩兰貌如其名,姿仪高绰,身量修直挺拔如松柏,同家中产业一样在本地小有声名。然而对于这样一位父亲,作为儿子的穆远可惜却并不怎么待见:他讨厌那人总是不苟言笑的神容和居高临下的语气,讨厌那人一出现就搅扰得府上鸡犬不宁的做派,讨厌那人自己做不成文人便迫儿子学书仕进的自大——即便兄弟俩都是读书的好料子。每逢父母经商归家,这位一年见不上几次面的尊长便要高坐明堂,对着长跪的兄弟二人一通危言耸听、恩威俱下,而小小的穆远则早已学会埋下脑袋,哼着鼻子在堂下暗自顶嘴。因由年长,身旁的哥哥往往比他还要倒霉,却亦总是在训诫声中不置一词,散漫的目光越过堂前,面上笑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在穆远看来,父亲虽有威仪,嘴里却只会讲些富贵功名、陈言往来的话。有时被念得烦闷了,他便心道,就算是正夏的蝉声,恐怕也比他的父亲要更动听一些。

所幸这位父亲来得快,去得快,训话之外,清点完账目家事,便又身向江海,匆匆登船离去。他们的母亲虽与父亲同出同入,对那人的做派却并不甚赞许,待那人步出厅堂,总愿意多作停留,对两个儿子温语相宽。多年之后,穆远只记得父亲在高堂之上一张一合、唾星飞溅的嘴巴,对于母亲,却仍记得那人叹息着抚过他发顶的温柔掌心。母亲姓铁,听母亲自陈,她的闺名叫铁笛。也许不如父亲的风雅,但穆远宁愿自己只记得这个名字。

穆岑十六岁那年,州学里发生了一件事。当地的名士吴宗曦因与学政不合,一怒之下从学堂辞官,自辟门户,开业授书。上百个州学学子,吴宗曦谁也不顾,却唯独询问穆岑是否愿意从他游学。穆岑自是欣然应允,从此罢退州学,离群独往,只身赴吴氏书楼与老师讲论经史。当时穆远只道是哥哥才学孤秀,偏得老师青眼,故而全意替哥哥高兴,未曾想父亲知晓后却为此事对哥哥大发雷霆。哥哥的性子硬得出乎意料,虽说寻常里总是一双笑眼,与父亲的鞭尺对峙起来却坚如沉木、分毫不让,最后兼由母亲出面斡旋,父亲才只好以一种曲回的折衷作了收场。当然,等穆远真正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又都是后话了。

好容易逮住眼下这个机会,一待父亲离家,穆远几乎是死缠烂打地求哥哥务必携他一道从老师游学。那时的穆岑侧坐在桌案之前,探出修长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脑袋,温声问:“就算没有半点好处,也要来吗?”

他闻言拼命点头:于他而言,能同哥哥一道就是最大的好处。

于是自那以后,穆远终于得偿所愿,每日牵着哥哥的手,如影随形地来往府上与书楼,成了哥哥身边小小的伴读,在哥哥的脚印边也踩下一串小小的足迹。其实吴宗曦与哥哥讲论的内容驳杂,有时堪称艰深晦涩,以他的年纪,在一旁就算再怎么努力,到底也只能听个大概。若下真功夫,还得靠回家之后赖到哥哥的身边,让哥哥指点着书册上的字句,一字一句为他阐发仔细。他的《诗经》和《汉书》,最初便都是这样在哥哥的案边学过的。穆岑擅文,讲解起来也总是举重若轻,娓娓洞明,令人心向往之。如今时不时在当世文人笔下看见与那些典实相关的论断,他也还能依稀记起那时哥哥的话音和呼吸在他耳侧轻盈流动的质地,以一个与书典本身严正之风相迥异的、迷蒙而雀跃的画面。“昼出同穿履,宵眠共覆裘”,在那一段时间也曾成过写实。

其实平心而论,他自认父亲倒也不是没对他说过好话。大抵因为他年岁尚幼、总有哥哥在前作为挡盾,后来学业又突飞猛进,时与不时还会得到那位父亲不太吝啬的嘉许。然而穆远心中其实清楚,自己用功读书,讨的并不是父亲的欢心。


“涵平……涵平?”

呼唤声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梦里的穆远左右顾盼,却遍寻不着,蓦然惊醒,才发现是老师吴宗曦轻轻拍着他的肩。

“睡好了吗?”吴宗曦眯起眼睛,“睡好了就赶紧出去洗洗,该上课了。”

——上什么课?

清秀的少年从臂弯中仰起面容,盯着吴宗曦的脸愣了半晌,思绪飞速倒转,终于猛然回魂,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而今年岁几何、身在何处:他叫穆远,字涵平,今年十七、快十八了,是老师吴宗曦的学生,从老师研经论文,兼替老师在自家开办的学堂给赴学的孩童们讲学。今日清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书楼,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完书,装着一脑袋嗡嗡响来到老师书房外,坐在案前略一小憩,不想竟倒头酣睡起来。原本此时他应当继续从老师学文,然而看窗外的日色,老师大概已由他睡了好一会儿了。

他心道不好,赶忙敛襟正坐,垂首应诺道:“是。”

吴宗曦见他这么一副迷蒙的模样,关切也不是,责骂也不是,只好摇摇头,转身步入了内堂。穆远自觉尴尬,不敢动弹,待四外的脚步声重新没入沉寂,他才放下肩膀,轻轻一松了口气。

初秋午后的阳光柔和而明媚,越过窗棂洒在人的衣发上,浸润体温,像是金色的暖潮。穆远伸手揉了揉微微发胀的额角,觉得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做过这样的旧梦了——上一次得是在多久之前了?

如此倒也情有可原: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如今他忽忽便已近及冠,到了该要操心世事的年纪,书业家事纷繁,自然不再有旧时那般清闲悠游的时光;加之眼下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将近,他忙于准备,每日温书作文到夜半,连睡觉都快没空,就更别说做梦。今日唐突梦回,恐怕托的还是学堂里那帮孩子们的福:方才他给孩子们讲解诗经,讲到“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原本只是简单带过手足情好的阐释——一只脊令鸟困在原野之上,它的兄弟们都赶来帮助它——不想孩子们听完却立刻喳喳地叫起来:

“老师老师,脊令鸟是什么样子的?大的还是小的?花的还是白的?”

“老师老师,我们这儿有脊令鸟吗?老师曾经见过吗?”

“老师老师,公脊令鸟和母脊令鸟长得一样吗?老师怎么知道急难的是兄弟还是姐妹?”

“老师老师,写诗的人怎么知道来救它的脊令鸟跟它就是一窝的呢?”

“老师老师……”

他在台上应接不暇,想要回答,却只觉得自己长出八个耳朵四张嘴也不够用。原本他便精力不足,疲于支持,再经孩子们这样一闹腾,不倒下才怪。

说起来,当初他的老师吴宗曦离开州学,不久后便开办了这间学堂,专为当地稚童启蒙授书,似与州学争胜,如今则由他代为执掌。这些年学堂欣欣向荣,入学的孩童日趋繁盛,堂下如云浮动的全是黑溜溜的小脑袋,他自然替老师高兴。然而若是此起彼伏的声浪能温和一点,不至于让他头痛欲裂,他大概还能更高兴些。

穆远起身下楼,到后院的井边打了一桶水,掬起一捧洒在脸上。清凉的井水沾湿他的额发、睫羽,挂带上细碎的水珠,余滴则顺着鬓边汇于颈下。他用手背将悬缀的水珠轻轻抹去,悠悠地想,其实撇开当时的嘈杂,孩子们抛给他的那些问题,他倒还真能回答:脊令鸟是小鸟,不到手掌那么大,头颈深黑,眼围和腹部却是白色,尾羽修长,在地面和窗台上栖停、踱步时常抬着屁股摇摇翘动,玲珑得意。公鸟和母鸟长得几乎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是兄弟而不是姐妹、不知道唱诗的人怎晓得它们同属一窝。脊令鸟在当地就有,冬来夏去,会在树上筑巢。少时府上他常爬的那棵大树,某条枝桠上就盛着一个脊令鸟的鸟巢。

他记得,那种鸟儿的名字,还是有次他发现一只伤鸟躺在地面上,双手捧起来急急去找哥哥,哥哥一面替鸟儿包扎,一面轻声告诉他的。那时哥哥将纱布剪成细条,细细缠在鸟儿上过药的伤口上,清长的指节在他眼前翻转,他觉得,自己心头也像是有一只轻盈跃动的脊令雀。

穆远垂落眼睫,不免显得有些疲惫:思量这些旧事总令他耗费心神。

往者总成梦寐,遽来遽往。其实就在当初兄弟俩从吴宗曦游学后不到两年,事变陡生,他们的父母南下出海经商,卷入风浪,数十条人命顷刻葬生于波涛,不论是他所厌弃的、怀思的或是几不相识的,此生都再不会相见。哥哥穆岑主持家业,一手打点了父母所有的丧葬事宜,变卖他们名下的房产田契,销债宁人,又携他离开那间长居的府第、迁入城北闲置已久的旧屋。日月轮转,他渐渐长到了哥哥当时的年纪,代替哥哥成为吴宗曦唯一的弟子,求取仕进,而哥哥穆岑则早已不再学书,转而身向市井,在宣州城瓦舍里做起了赫赫有名的说书先生。时光奔涌如逝水,汰涣旧人,他自知多思无益,只是仍不免秋日梦回。的确,他承认自己学道不精,有时余情难以自禁,不过这一次,他觉得,功劳主要还得归于学堂里的孩子们。

——怎么就能这么吵呢?他放好水桶,还是想不明白。他自认自己儿时虽然淘气,但好歹也算有个安静的底子,就算爬屋顶,也不可能像这样几乎掀了屋顶。他记得,早先哥哥还在吴宗曦门下时,也曾在这间学堂授书。这让他禁不住好奇起来:难道当初穆岑在台上讲学的时候,台下也是这样一副喧嚣的光景?若真如此,他的哥哥可真不愧是有一副举世难寻的好气量:有时他觉得,这帮孩子简直比他的老师吴宗曦还要难以招架。

不过很快,吴宗曦便要让他开始后悔这样轻率的论断了。

他打点清爽,快步回到书楼,铺纸研墨,从学堂的老师做回了吴宗曦的学生。两个时辰去如飞箭,吴宗曦结束了今日的讲论,步出内堂,而他对着满纸细密的朱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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