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远山青(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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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平

穆远花了些时间收拾心神,卷起书册稿纸,向吴宗曦行过礼,便启程归家——归家并不意味着休息,科考的大叠文卷还等着他回去处置。

这样说来也许奇怪,不过他从吴宗曦学的书论的文,同科考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谓科考,乃是当今天子广选天下人才、纳为己用之仪式,故而科考中举者,皆称“天子门生”;而所谓“人才”,其才学承之于天,锻之于人,用之于世,非唯其擅长,而能有所施用、裨补当世者,方是科考所举的“可造之才”。

穆远虽非天才,却不可谓无才。十七岁便已博通经史、日属数千言,纵凭刻苦,要想达成也并非易事。然而此“才”经由他的老师吴宗曦一番锻造,在科考面前却俨然成了无用之才。说“无用”也许不大准确——世间哪有真正无用的事物呢?严谨一些,应当叫作“不可施用”:歪门邪道,蛊惑世心,烂泥糊不上墙,不可施用。

这便要说回吴宗曦同州学学政闹翻的故事了。

本朝如今的科考,有一套绕不开的金玉宝典,谓之《五经新解》,据载是由前朝鞠躬尽瘁的宰辅同励精图治的先帝亲自监督编订。“五经”指五部最重的圣人经典:诗、书、礼、易、春秋;而“新解”,顾名思义,则是对这五部经典统一订立的全新阐释。

科考场中,敕令举子阐释经典、辨明先贤深意的科目,叫作“经义”。而常与之一同出现的另外一门科目,叫作“策论”:敕令举子指析当朝时政弊病、建言献策,谓之“策论”。

旧时科考以策论与诗赋为主,经义为辅。此制行之百年,至今日却不再沿袭:诗赋不设,余下两门轻重对调,转而以经义为主,策论为辅。此一转变,据载是先相与先帝以为策论、诗赋无济实事,反倒助长举子夸夸其谈、辞藻雕琢之风,不如圣人之言可以涤清世道,遂力挽狂澜,合力变之。然而圣人之言,重典至尊,若是任由天下妖魔鬼怪附会诡辩,堕成魔道,岂非贻害万世?于是二位先贤乃倾天下学人之利,订立准绳,监释圣人最重之五经,编纂成书,以为学术之依凭、科考之圭臬,是谓《五经新解》。而那位同吴宗曦闹翻的学政,便是本州监督《新解》推行、斥黜余说之人。

其实说到底,对于《五经新解》中提出的好些议论,吴宗曦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相当欣赏。只是文人性子从来执拗,若仅仅是坐而论道,尚有可能烹茶细数,求同而存异;然而若将其中一说奉为金科玉律,借以规束乃至偏斥其他,那么结局则只能是分道扬镳——哪怕被尊奉的学说未必不好、哪怕二者的见解未必没有相通之处。这其实又是一条更为隐晦的裂隙:养育人才、教化天下,如同种谷植树。沃野千里,人所求的究竟是整齐清色的稻麦谷场,还是参差掩映的林木棘丛?

吴宗曦是种树之人。

不过眼下,对于备考的穆远来说,麻烦的出现甚至根本用不着思虑那么远:州学乃当朝官家于地方诸州布设的学舍,州学之音,亦即天子之音、庙堂之音。他既是吴宗曦的学生,遵从师门与州学龃龉,自然意味着在科考场上注定黜落的命运;而决心赴考、求取仕进,则多少总要违其本心、裁剪所学,精研《五经新解》用以装点门面。

穆远记得,当初吴宗曦听说他要赴考的消息,只淡淡道:“你去赴考,可以,别让我看你写的货文就行。”

穆远闻言哑笑:说是货文,倒也确实没什么不妥。将一整套《五经新解》吃下去再吐出来,假装是自己的东西,他的确无法问心无愧。

于是老师与州学翻脸的结果,便是他这个弟子一面每日从老师游学、仍依惯例与老师辩经论文,一面在归家之后挑灯夜读、依照《五经新解》拟作科考答卷——还得自行批点。时与不时他在昏灯暗月之中抬起僵痛的脖颈,看着自己书案上堆叠的两座大山,便要想起他那位十六岁就为此事同他们那黑脸无常的父亲闹翻的哥哥:唯己是从、恃才纵性,倒的确像是那人会做出来的事。

他在心底轻轻叹息:当初穆岑提醒他,从自己跟吴宗曦学书“没有半点好处”。他觉得哥哥说轻了——这岂止是没有半点好处,根本可以说是雪上加霜。

不过就算事到如今,他也未曾后悔过当初的这个决定。


孤南山在城北的天边静静地伫立着。夕阳洒落天地,平日灰蓝的山色此刻也带上了好看的苍紫。

从老师府前的巷子转出,街边便有叫卖花茶的茶摊,四季不同。数年来,穆远总喜欢在每个天气宜人的清早带着茶壶寄放在摊主处,傍晚时分放了课再打一壶热腾腾的花茶带回去。花茶在壶口冒着白汽,怀里的书卷浓墨掩映。茶香和墨香,都是他喜欢的东西。

他面向孤南山,朝着往儿时旧居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座深院坐落在宣州城东南的和庆坊,现如今已易了主人。七年前家中剧变,父母的家财一夕散尽,那座深院自是其中之一。彼时身为长子的哥哥强撑着病体打点诸事,是那位曾经总被他甩在身后的老管家胡伯给了兄弟二人许多照拂,助他们在城北的老屋安顿妥当,才作礼而别。他犹记得自己扶着哥哥在院门口送别胡伯,胡伯躬身时,斑白的鬓发被岁久斜生的乱竹勾住的模样。只是不知,那人现今身在何处,又过得如何了。

大约是在一年前吧?他曾因事到过城南,便特地绕道去旧居看了一眼。并非怀念,只是感到一种朴素的无常。府第的格局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邻舍未被迁走,犹是从前的邻舍。围墙外层有灰泥剥落,看起来不如旧时那般坚固,也不再如旧时那般高大。院门依旧深锁,似乎刚上过崭新的青漆,铜环光洁,深角处依稀残留着打磨时被遗落的蓝锈。院中的大树已经不在了,他的目光越过院墙,原本是茂盛树冠的地方可以看见飞起的檐角。

可识亦不可识,他生于斯长于斯,依然是此地的过客。

不知道深院里的树桩——如果还在——是否还记得他呢?

如此一说,他的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些“天若有情”、“树犹如此”的句子,片刻之后,却又开始轻笑着自嘲起来:山海更迭,新旧来去,周而不息,世事本该如此。将自己的得丧之心迁责于器物,反倒显得有些胡搅蛮缠。

他记得,关于孤南山的名字,本地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古时到了冬天,气候比如今要更加温暖,南来越冬的大雁飞至此山,便敛翅栖停,不再向南。漂泊的旅人若还想往更偏僻的南方去,便只能独自踏上道途,不再有青空中的雁群遥遥相伴,所以这座山才被称为“孤南”。

当时他觉得这个传说有些悲伤,便拿去向穆岑求证:“哥哥相信吗?”

穆岑闻言只是笑了笑,道:“相信。”

是啊,为什么不信呢?穆远的轻笑中亦添过一抹涩然。这的确像极了会被编入歌行的内容:行旅落寞的游子举目四望,空无人迹,便仰天寻找联翩相随的雁行。然而说到底,飞雁终归无心,有感于物的只是旅人。偶得相依本属幸巧,又何以怨之无情无衷。


少年的脚程很快,行不多时,便已到了如今居所所在的巷口。这个时候风光正好,巷中不少邻里正坐在家门口的蒲凳上摇着蒲扇聊着天,抓紧享受晚食前最后的清闲时光。穆远同每个照面的街坊欠身打过招呼,对方便也笑着用柔软的吴语向他问候:“小穆先生回来啦。”

他一面应声,一面招架企图爬到他身上来的老熟人大黄狗。大黄狗从他搬进巷子的那天就有这样黄、这样大,热情洋溢,两眼放光,湿漉漉的黑色鼻头猛地凑过来,把当时还是孩童的他吓得够呛,躲在哥哥的衣裾之后缩头探脑。如今大黄狗年老渐衰,眼皮耷垂,脑袋上的黄毛都秃了几块,玩心倒依然不减当年。大黄狗也向他问好,但不是叫“小穆先生”。大黄狗叫“汪汪”。

小穆先生安顿好大黄狗,继续向小巷深处走去。有时他觉得这个称呼很有趣:虽未言明,不过他既是“小穆先生”,那么似乎总得有一位“穆先生”,自然是他的哥哥穆岑。然而最早先,“穆先生”的名号并不存在,“小穆先生”指的才是穆岑——“先生”不是学堂先生,而是说书先生;“小”非辈分,而是极言其年轻:那人伊始登台,也不过是他眼下这个年纪。

如今他的哥哥可以说是宣州城瓦舍里最负盛名的说书人。盛则盛矣,那人的排场其实相当轻简:只是一张高桌,一只圆凳,一听醒木,还有怀中抱着的一把曲颈琵琶,静静坐落在瓦舍的一隅,而前来听书的人群则总是堆挤如浪,呼声如雷,绕着小台层层环侍,如同明月边推荡的霞晕。若要问穆远为何会知道这些事,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穆岑的说书场他也曾亲自体会过好几次,其中一次还是一场格外盛大的说书。

哥哥从来没有邀请他去观看自己说书,当时为什么会频繁到场,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少小时的自己尚很喜欢热闹喧哗的场合,像是喜欢满天璀璨的繁星。更何况,他向来知道哥哥文才斐然,一手琵琶更是清艳难攀的绝技,哪怕单纯是出于好奇,听说自己喜欢的哥哥在热闹的瓦舍里抱琴说书,他便一定要去看一看。

那天应当有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他走在通往瓦舍的街衢上,记得道旁的宣水河流泻着灿若银星的波光。瓦舍很大,排场很多,锣鼓歌舞喧阗流汇,他个子小小的,独自一人穿行其中,一路躲开行人甩动的衣袖、肘腕,当心不要被磕到脑袋,一面从人群的缝隙中翘望各家台上的艺人,转之愈深,才终于在角落的说书台上发现了哥哥亲切的侧影。

彼时时间尚早,围观的人群尚不稠密。模样清婉的说书人坐在高桌背后,一条长腿的脚腕高高架在另一条腿上,颈项低垂,凝神弹拨着怀中的琵琶,似乎是在试曲。小少年挤到前排,从丛生的腿脚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挪至台角。然而也许是他盯着哥哥的目光太过热切,穆岑还是抬起眼睛,朝他望过来,发现是自家小弟,也无甚讶异,只如往常家中相见一般冲他轻轻一笑。他挠挠头,咧开嘴也笑,便见那人放下腿,将拨片插入弦中,抱着琵琶起身绕过高桌,走到台前,向所有观者欠身一礼,声音如同石泉丁零:

“日日说书,话本折子总由穆某来定,似乎无趣。不如今日,便由在场诸位亲自点定戏折,如何?新事旧事,但凭即兴,凡是各位想听,穆某定不推辞。”

小少年闻言立时激越起来。新东西总是令他兴奋,更何况点定的还是哥哥的场子。他在这摩拳擦掌,苦思冥想,正犹豫间,却听远处手快的观众已然拿定主意,高呼道:“来一段《苏武牧羊》!”

那时他闻言不禁咋舌:《苏武牧羊》他知道,源出《汉书》,讲的是汉朝使节苏武出使匈奴、不得放归,因而困囚北地牧羊为生的故事。几年前他从哥哥修学《汉书》,钻字啄句,可谓苦之久矣。点什么不好,偏点这样正经的,他真有些想知道,究竟是哪家勤恳好学的君子,大晚上要跑到说书场来刨典故。

然而台上的穆岑容色不动,只笑应了声“好”,诚如其言,来者不拒。那人敛裾坐回桌后,醒木一敲,昂首一笑,手下的琵琶四弦齐响,声如裂帛,他知道这便是要开场了。他一扫方才的郁闷,抖擞肢体,抻直了身子:虽然《苏武牧羊》他不待见,但只要是哥哥说的书,那就一定能别有意思。

令他稍感意外的是,不似惯例,这个故事穆岑并未从头开讲,而是越过苏武受命出使、餐毡卧雪的桥段,直从牧羊之事说起。零落浅淡的琶音伴随着那人的嗓音,如同北地冬日永不消歇的雪花。平静的叙述转过半折,一个重要的名字便很快跃入听众的耳朵——李陵,那位付身异乡、应单于之命前来劝降的伤心人,不归客。

李陵苏武酬答诗乃千古之标格,虽有托名之嫌,后世诗家仍学之不尽,少小时的穆远当然也曾慕名拜读。老实说,那些君臣命义、生死离别之言对当时的他来说未免还太过悲重,读毕亦只是半知半解,却并不妨碍他钟爱“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钟爱“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他听见哥哥歇了话音,起拨转弦,弹奏起低回的曲调,猜想哥哥大约是要唱诗了。于是他探前脑袋、竖起耳朵,想要听一听自己喜欢的诗句,也想要听一听他所倾慕的哥哥的唱腔。

只一句,他便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要专点这个故事——不是苦学君子,也不是顾忌良俗。

他从未想过哥哥会将李陵苏武诗唱成如此旖旎的唱段。

该要如何形容那种感受呢?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雀鸟踏过的树枝,或是被落雪揉碎的水月。诗的开头其实十分平静,如同低低的呢喃:“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然而台上的穆岑才一开腔,他便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顷刻却又飘然无觅。那样的声线是一切诗家笔下难以扑捉的风景,变幻离合,寰转游弋,宛若从高天之上坠下的雁鸣,只留他兀自心折,徒添烦扰。

诗的开篇这样萦回了三叠,才渐转入深,穆岑的嗓音也随之沉淀,愈迟愈颤,沾染上了些许哀切。“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歌声里的哀情一路直坠,唱至“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几乎已像是一种克制的呜咽。然而穆岑并没有就此止息,李陵诗唱毕,又以苏武的答诗继之。这一次,连开篇都已似泣诉。

穆远本以为,若是这样唱下去,二首唱毕,气氛不是黄土俱掩,也当是风烟散尽。然而哥哥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行至 “努力爱春华”,那人的声线忽然抬高,变得尖锐而凌厉起来,词本虽道“莫忘欢乐时”,那样的唱腔比起欢乐,倒更像是兰枯鹤死,将最后的生息寄送于刺破青云的长唳。诗的最后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唯有第一个“生”字,穆岑的嗓音犹在云表,自“当”字往下,则倏然急坠如落花,在落地之前又被低拂的琶音轻轻托起,盘旋三匝,才依依不舍地落回土地宽广的怀抱。

一曲终了,台下有片刻寂静得出奇。直待穆岑又敲了一次醒木,颤枝复静,碎月重圆,人群才忽然爆发出山呼般的叫好。

待人声稍歇,穆岑又将后续的情节补完,遂从桌后站起身,浅笑依依,复朝观众施了一礼。有人开始将钱币锒铛抛掷于台前,一颗铜板弹飞到穆岑面前,穆岑伸手将它捉住,扣在桌边。乘着声浪,有嗓门大的观众又点了会真记、斩马谡、李杜论诗,穆岑都一一应请。话本不长,每一场穆岑都只取最热烈的那一段说过唱过,而台下始终保留着那段短暂的岑寂,然后才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再之后,听书的意犹未尽,干脆脱了旧本,直开始信口编排,长短一句,抛出自己想听的故事。穆岑尽皆来者不拒,总是略作思忖,便将那孤零零的一句拈成一个精巧动人的故事,倚着琵琶和诗歌,用无比绮丽的嗓音装点成篇。

台上的风光摄人,台下抛出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一场书几乎说到天亮,穆岑手拨四弦,嗓音不哑,眉眼间秀杰之气掩之不尽。瓦舍灯烛光明通照,那人额颈间的汗水闪烁而丰饶。

那可真是一场盛事。


小巷不算太曲折,少年的腿脚又长又快,一会儿便已站在自家门口。夕阳越过对门的屋脊,滚落在小院的门扉上。门外没有落锁,他的哥哥前去说书当在日落之后,这个时间总是在家的。

穆远抬起手指,在院门上不轻不重地扣了三轮。

门扉很简陋,由四条木板榫结而成,风霜斑驳,也不甚宽敞,如今若是他和哥哥同出同入,甚至显得有些窄小。然而他觉得,比起旧时堂皇的府第,此地要更接近他的归所。门边突出的墙缘上仍有他从前同哥哥比高时用石头划下的白色印痕,一截一截,攀如蔗竹。其中几道印痕几乎与他的目光齐平,稍高一些,他知道那是哥哥旧时的身量。如今那人比这还要高出许多,冠年已过,婉丽的仪容也平添了几分英气。

哥哥的那场说书,他几乎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人在琵琶颈上飞动的手腕,包括那人牵着他归家时微微泛凉的指节。哥哥在那样的年纪几乎只凭一双白手在老将云集的瓦舍里破出一片天,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法自己想象的事。他的造访在那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了一种惯例,只不过后来人境变迁,诸事纷扰,他对喧嚣之所也日生倦怠,惯例终不免成了旧例。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

门后传来开闩的声音。

“吱呀——”门扉发出一声轻响。穆远倏忽回神,后退了一步。方寸之间光移影转,正好照见门后人的身容:二十四五的青年,身量高挑却不高大,姿仪清隽却不清弱,腰肢长挺,颈项清削,五官深秀而峭丽,宛若烟云馥郁的林谷。一双眼睛狭长幽邃,分明与他气性迥异,细看来则又有六七分相似之处——正是他的哥哥穆岑,穆凌平。眼下那人正系着一身粗布短打,袖口高高挽至臂弯,露出一截骨相停匀的手臂。乌黑的发丝用发带结束在脑后,大约是刚劳作完,有几缕松落下来,垂在颈边,显得有些散乱。见门外的来人是他,那人漆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他曾熟悉的笑意:“回来了。”便为他敞开门扉,又信步折返屋内,一面反手整理着被薄汗黏在颈后的长发,一面道,“时间正好。晚食已在灶上了,自己盛取便是。”

“嗯。”穆远望着那人的后颈,垂下眼睫,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那人修长的指节破开长发黑色的瀑流,仿佛也破开他胸腔中的某个角落。他的目光挂在穆岑的脚跟上,时即时离,同地上的浮尘一道被轻轻扬起。在那人快要跨入卧房门槛时,他突然抬起眼眸,望向那人清长的脊背,开口道:“忍冬花茶。我打了一壶,放在院子里。今年已是最后一批了。”

穆岑的身形顿了顿,没有回头,只一如既往用浅笑的声音答道:“好。”便步入房间,掩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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