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远山青(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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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

穆远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有时他也奇怪,自己如今在哥哥面前为何总显得那么笨拙。从前的迎笑招呼,分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回身落上门闩,步入小院,将手中茶壶搁在小院的石桌上。茶盘里有倒扣的茶杯,他翻开一只,为自己浅浅斟了一杯。

忍冬花的香气很清快,滚烫的茶水激发出背后的薄汗,酣畅淋漓。他将怀中的书卷进房放好,依穆岑所言,到厨房看了看。小砖房里的热浪余波犹在,灶台收拾得很干净,用过的餐具整齐地叠在一角,台边摆着一碟清蒸鲈鱼、一碟醋溜笋丝,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热食易冷,不可轻慢,穆远遂快脚将饭菜一道端回房内,挪开案上堆叠的其中两座簿山,腾出些闲地,就着散乱的纸墨动起筷子。

两道菜肴的卖相俱都可爱,盘上装点的蔬丝切得纤细而匀称,青红相间,咸甜五味调配得也恰到好处。穆岑的手艺总能怡人,却并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自父母离世之后,七年来兄弟俩在这间小院里经营生计,许多事都是从无到有渐渐学起。穆远记得,最早先的时候,哥哥光是生燃灶火就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一身灰头土脸,而他人矮个小,在一边替哥哥打下手,时不时还得踩着板凳。食材剁得块头参差、炉火扇得过犹不及、一不小心还要见些血光,忍受了好几个月经由自己双手创造出的噎人饭菜,他们才渐渐摸着这番活计的门道。后来他日渐长大,终于能同哥哥分轮炊事,又将许多事故重来一遍,才将那人的手艺摹学八九。如今碗中每一粒炊煮得宜、香软白净的米饭都来之不易,是绝对不能轻易浪费的。

其实他本不愿哥哥为这些事费心。这些年哥哥的身体一直有些欠佳:家中剧变时曾发生过一个插曲,海难丧生者的家属前来府上声讨说法,情绪激愤,抄起尖刀就向年岁尚小的他冲过来。他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躲闪,是哥哥穆岑飞身挡在了他的面前。刀身没入哥哥的左腹,哥哥为此受了很重的伤,脏腑摧折,又兼当时诸事压肩、操劳过甚,好容易撑到新居落定,便忽忽大病一场,病榻缠绵逾月。虽然最终得以好转,身体却再大不如前。当时穆岑流了太多的血,昏迷连日才从鬼门关堪堪挣回性命。那人转醒时,他握着哥哥的手痛哭失声,而穆岑则只是抬起手腕,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以后要学会躲开,知道吗?”

穆岑年长,家中诸事多烦其操持。说书本就劳累,为了能让哥哥尽量歇息,穆远曾自告奋勇要包揽所有炊务,穆岑却只说无碍,依旧与他分而行之。他于心不安,便悄悄去拜托母亲经营医馆的旧友,请那人务必收留自己在医馆打杂,从大夫修习医术,多少能补贴些家用,也方便日后照料哥哥。那人念他是故友遗子,欣然同意,于是他每日来往的场所除了家中和书楼,又多了一间医馆。医馆的掌柜叫顾清洛,丈夫早逝,为人爽利大方,来去如风,尤善调谑,穆远唤之作“顾姨”。大恩无以为报,一有机会,他便常替顾姨做些往来茶馆、铺面的跑腿活计,顾姨也乐得多给他些关照,在他手眼笨拙、惨挨师傅训斥时替他好言两句。这样的日子数年如故,近些天他为了科考焦头烂额,实在分身乏术,才没怎么出现在医馆。

哥哥的身体固然令他心痛,然而对于那些前来闹事迁怒的人,穆远其实并没有多少恨意。亲切之人忽然故去,他明白没有谁可以无动于衷。更何况,那些与父母随行的劳力多自穷苦人家,生计本来艰难,而他的父母倾家荡产,宣州城中却仍有这样一间还算体面的小院供兄弟二人栖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觉得,这个世界有时的确有趣得紧。


一份饭菜很快见了底,他简单拾掇,将碗碟送回厨房,连带哥哥的那份一并清洗了。步出门槛时,他忽然听见院中传来几声弦响,抬起眼,便见穆岑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院中的石桌边,似乎已然洗漱、打点完毕,垂眸侧耳,眉眼如画。先前散乱的鬓发被仔细梳理过,去了发带,用玉簪高高结挽于头顶,看起来十分清爽;一身烟紫色开襟长袍委委垂地,内衬米白色深衣,此刻怀中正抱着那一把平日惯弹的曲颈檀木琵琶,拨弦转轴,细细调定着弦音。

又当是为了今晚的说书吧。

如今他多得母亲旧友的照拂,而哥哥的琵琶亦是少年时从母亲处学来的。在他印象中,母亲几乎总与父亲同出同入,不过早先几年,那人也曾在家中多逗留了一段时间,与他们连襟相伴。他们的母亲沉着干练,却向来喜欢嘹亮的曲子,每每奏起《霓裳》,几乎可令鸾凰落九天而起舞。或许正是传承于此,他觉得即便是偏爱演奏低回曲段的哥哥,琴音中仍然埋藏着一种嘹亮的底色——不是鸡鸣的嘹亮,而是一种雨夜风涛的嘹亮,喧哗无象,欲静弥彰。

从前尚在旧居时,常逢清风良夜,他便能在院中听哥哥弹奏怀中的曲颈琵琶。琵琶雕绘得十分精致,四弦清直,面板如霜,状如泪滴,横截的锦带上刻着彩云瑞凤的纹饰。这些年哥哥夜至瓦舍登台说书,白日则在家中撰写书稿、曲谱,有时也会清点账目,或是卧床歇息;而他自己则朝出暮归,与哥哥照面的时间并不算多,如同日月之行,只在长昼的晨昏交错间淡泊相照。此时他不忍惊扰,望过那人,便放轻脚步,顺着墙根回了屋。

屋里很静,细碎的灰尘在穿窗而过的斜光中无声飞舞。地上的书簿安静地堆叠着,床铺也安静,笔砚也安静。最吵嚷的烛火还没有被他点起,天地间只有鸟儿的歌喉与琵琶的弦音钻过门缝叮咚作响。穆远蓦地有些恍惚:今日归家后,他同哥哥讲过话吗?应当是讲了,对那人说自己带了热茶。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他到底也想不起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与哥哥之间的话愈来愈少,回思起自己少小时的喋喋不休,简直如同一场梦寐,也难怪会在梦里见到。不过仔细想来,哥哥的话倒似乎从来不多,少时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即便是纵横捭阖的策论文,写起来也是凝简为上。他在吴宗曦处看过哥哥的文章,记得老师对哥哥的手笔评价是“稳练洞达”,而对他的则是“嘉木秀枝”。这话听起来有点儿模棱两可,不过穆远以为,以他当时的年纪,以他老师的脾性,这大概已经是对他无上慷慨的赞赏了。

说到文章,说到吴宗曦,穆远又要发出一声叹息。他认命似的走到桌案前,把方才搬开的两座簿山又搬回去,盘腿坐下,擦亮火折,将闪烁的火苗喂给烛灯。灯影跳跃时,他无端感到有些烦躁:今日的黄昏似乎有些太长了,他忽然希望夜幕快些降临。

穆远从宣纸堆中抽出些纸来。他的桌上纸多,书也多,其中不少的典册还是他从哥哥那承继而来的,当然也免不了掺入一些几年前他自己买来的杂学闲书。宣州城街巷繁华,人烟鼎盛,临街书摊书肆本就兴旺,琳琅眩眼,那时的他没法抗拒。不过眼下的时节倒是有些无聊,书肆几乎已被各种花样的科考范文集填塞尽满,其中有些还是当朝巨擘年轻时的手笔。他的案头当然也塞了好几卷,一半专攻《五经新解》,另一半成编太早,尚不知《新解》为何物。他从前者里抽出一卷,信手翻开一篇,便拟作今日的论题。墨条摩挲着石砚沙沙作响,他的思绪如同摇曳的风筝,时远时近。


不出所料,今日的文星没太眷顾他,起草的宣纸搓废了几张,他仍是文情滞涩,意兴磋磨。眼见烛台上的蜡炬节节消削,他倒持笔杆,几乎将头皮挠破。直待门上如往常响起三声轻叩,他的眼前也才不过落下了寥寥几字。

穆远解脱似的阖起双眼,起身拉开房门,果见穆岑怀抱着琵琶和书稿,斜倚在门框上,偏了偏头对他说:“出来落闩。”

他知道这是哥哥今日要出门说书了。

穆远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同哥哥一道步入小院。夕日尽沉,天边绮丽的霞光已然落定,露出宝蓝色的天宇。云迹轻盈勾画似鹅绒,飘荡其中,几点银星散缀如沙砾。

稀松寻常的晚风,稀松寻常的院落。

他将穆岑送至院门口,兄弟二人之间横亘着片刻的沉寂。晚风从他身后依依拂来,穆远蓦然抬起头,将目光投进了穆岑漆黑的眼眸: “今夜你会回来吗?”

天光暗淡,穆岑的身影背着光,眸光亦显得混沌难识:“不好说。”

于是他道:“知道了。”


他目送着穆岑的身影转入曲巷。几乎每晚他都这样目送那人的身影转入曲巷。

虽然穆岑说书的确也说过通宵,不过夜不归宿,通常则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他闩好院门,折返家中。院角的风竹飒飒作响,那是自父母居于此地之前便已存在的、小院真正的主人。经由十数年的赋闲弃置,竹丛根鞭恣长,枝干斜出,青黄纷披。直到他们迁居至此,哥哥病起后专门请人修整裁点,才有了如今青翠可人的模样。路过石桌时,他看见茶盘上的另一只杯子只是未动,于是他在桌边坐下,拎起茶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小院不大,是名副其实的小院,土地上饰以形状各异的青石片,雨天可便落脚,通向他和哥哥的房间。少小时他步子细碎,常常绊到石板边缘,不走运的话还得磕得伤膝破肘。院子一角是风竹,另一角则蹲着一口蓄水的大瓦缸,木盖封顶,外壁下缘爬满了青色斑驳的苔迹。瓦缸旁撑着一架晾衣杆,晾衣杆边是十数盆他平日喜欢侍弄的花木和药草,多是出游时随眼缘从田野山间挖捧回来,最开始他不善照管,还是穆岑教会他如何辨别、查探每种草木的偏好习性,据时遮荫补水,打花疏叶。家中雇佣短工,每隔十日会前来替他们洒扫、打点家务,清洗衣裳。到那时候,小院的空气中还会多添一抹皂角的香气,那也是他喜欢的东西。

茶水已然变得温凉,喝起来无甚兴味。这是夜色将天地全然吞噬前最后的风景,他回到房间,掩上了房门。

除了说书,他知道穆岑在瓦舍还有另一门生意。他的哥哥穆凌平既卖艺,也卖身。或许他该庆幸,哥哥暂时还没有拉他入伙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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