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穆岑走在昏暮的曲巷之中,听着怀中的书册簌簌作响。晚风掀开他鬓边的碎发与袍角,像是不请自来的故人。
比起白日的宣州城,如今他更要熟悉这里的黄昏与夜晚。月光的气氛与八表通照的日光不同,夜色之下,繁华与静谧的界限要被切割得比白日里更为清晰惹眼。不过有时,他觉得,昼与夜的分别似乎又并没有他印象中的那样显豁,一次他在午后倦极而眠,转醒时月光正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他的衾被上,如同朝阳,让他一时恍惚。
少时他晨出暮归,从老师学书,也曾熟识此地朗朗日光下的模样。那时身后如同巨大暗影的孤南山尚且有着飘渺而神秘的灰蓝色,高墙上探出的枝条每一片叶影都被照得清透如碧玉,车马驰过时路面上总能看见无尽飞扬的红尘。
眼下正是晚食的时间,家家窗里点灯,人语低沉。蒲凳成双地寥落在门口,看门的大黄狗被上了栓,在地上懒洋洋地窝作一团,见他经过,抬起脑袋汪汪叫起来,吐出舌头哈哧哈哧冲他咧嘴直笑。他亦浅笑着向大黄狗点头,姑且算是回礼。
巷口的算命先生已经撤了幡。有时他出台得早,或是白日出门办事,偶尔也能遇见。算命先生总用一条黑布蒙着双眼,不知是真盲还是装盲,又或者只是在打些哑偈:世间颜色俱空,万象皆幻,视之无如不视,有心不如无有,才近天全。算命先生叫住过他:“公子要不要算上一卦?”他问:“为何而算?”算命先生道:“为知命而算,为避祸致福而算。”他又问:“先生以为,人若知其今日将死,是祸是福?”算命先生道:“总有化解之法,便是福分。”
于是穆岑笑了笑,便离开了。
宣水河边的大街叫通济衢,自城南会春门直串城北凌秋门。不论是秋日游山还是春日赏青,抑或城中往来市易、走串街巷,人潮涌荡,可称一胜。今日不知是哪家富贵闲人摆起水宴,河道两旁的青柳上挂满了彩饰的灯笼,烛蜡里大约掺了熏香,整条河岸上都流荡着一股清逸之气。 柳枝的密影从他身上缓缓流过,远处高楼上的笑语如在云间。
瓦舍所在之处同他家的巷子沿宣水河隔了三座拱桥。他抱着琵琶一路走过,能遇到不少或是侧目、或是私语的人们。每座桥上都有挑贩,或卖纸伞,或卖杂货,或卖烧饼凉糕,或卖草扎的蜻蜓、蚱蜢。有时他说书疲累,抑或归去得太迟,若见有挑贩恰在出摊,也会随兴买些吃食来充饥。
瓦舍的排场蔚为大观,数十家摊台呈马蹄铁状曲回排列,遮雨的大油布从台上拉至台前的空地,行乐不凭天公心意,全凭客人情意。眼下时辰尚早,正式开场揽客的台子寥寥无几,一眼望去大多仍是艺人们搭台设场、布景施妆的忙碌身影。路过杂耍台时,当家姑娘廖红萼足踏短靴,腰系一条大红缎带,正拿细竹竿顶着三只瓷碗热手,瞥见穆岑的身影,便歪头笑问:“穆先生今日讲些什么?讲不讲龙女托书?”穆岑亦笑应:“今日不讲。”廖红萼便故作遗憾地挑起长眉:“哎呀,先生什么时候讲,可必定要告诉我。上一回听到一半,我可是念念不忘呢。”
“多谢捧场。”穆岑向她欠了欠身。
他走上自己的说书台,布置好桌凳,放下话本,抱着琵琶在桌后落坐。他的台子比旁人要清简许多,八尺见方,就说书而言倒已足够。更何况,台子小些,人聚得近,一晚书说下来,嗓子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开场之前他总是惯弹琵琶,伴着曲音,看着台下黑色的头颅一颗一颗像是水中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浮萍一样渐渐聚集。至于为什么是琵琶,却不是琴笛阮箫,一则是承自他的母亲,二则他以为,诸多乐器之中,如泪的琵琶要更张扬明艳一些。弹奏的曲子没有定数,他更偏爱长扬幽婉的调子,比起不少他说书时用以伴奏的曲调要安静得多。然而他记得自家小弟曾经笑着对他说:“哥哥的曲子里有风雨。”他想了想,没有反驳。
有时弹奏得一自忘情,穆岑便要将一条腿高高横跷在另一条腿上。曲调里有许多幽微的长吟。他的指尖轻颤,气力渐而深入肘腕,摇荡捻揉,于是那弦音便也似池中投石,在水花轻溅后一波一波地摇至池岸,又被那池岸轻轻推回。琵琶檀红锦色的背板雕绘着双蝶戏花,贴埋在他的衣料间,被柔软的布料轻轻地摩挲。他以左手持拨,右手捻弦。生来他惯用左手,与许多器物相龃龉,那种微妙的偏错有时颇让他感到一种“我本不违世,而世与我殊”的兴味。碍于书法字构,他执笔时仍从俗例用右手,不过闲来无事也好以左手勾抹些镜字,笔势神韵仍在,字形则因反照而变得陌生,难以识认。形与义的连结被轻轻挑断,化作纯由笔韵铺就的画幅,显出前所不有的生新和灵动。他觉得,此或有临水观花之妙。
台下已渐渐聚集了不少听曲的观众。他闲闲想,今日要讲些什么呢?
桌台上搁着他今日带来的书稿。有从前写上官婉儿高楼评诗的《登楼记》、写卢照邻抱月投水的《明月台》,还有近来新写秦人寻仙访道、山川奇遇的《传异录》。他固然才思敏捷、落笔成章,然而若日日说书都靠临场现编,多少有些累人,且失之粗糙;同许多说书人一样,书稿他固然也会事先准备,然而又正似他从前邀听众现场出题、随性挥洒,会不会按书稿上写好的段落讲,则往往还要看当场的心情。
如今他已不太讲曲折意外太多的故事。没必要死的人大多不会死,没必要误会的情意大多也不会错过。年少时他却与此不尽相同,不管多坏心眼的情节他都要照直写,且要照直讲:收取翘首以盼的重要书信时截错了鸽子,与逃亡者同名同姓而被杀手追错了人,上一刻仍在同情人誓相许诺的角色,下一刻便可能被疯癫的路人生生拿石头砸死。有时他觉得自己从前根本是着意在对观众使坏,翻云覆雨、无端策动,就为看人心意难平的样子。而今笔头渐缓,或可说是一种迟来的温厚,或者慈爱——不论是对他笔下的角色还是对听书的观众。听众们喜欢意外,却从不喜欢太多意外。然而说到底,他还是觉得,连意外都可以预料的故事到底有些无聊了。
一些故事听众总爱听,他是说书人,不违众意,便也总讲。然而无聊之事绝不可取,情节上不好使坏,便在临场上作文章。话本不同正史,就算以史事为蓝本,也有许多点染,节外生枝、凭空捏造,更何况本就虚无缥缈的神仙传奇。于是他这样任性的结果,便是常常有两人先后去听了穆先生说的同一个话本,回头一对,竟发现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故事。
穆岑息了琴音,起身绕过高桌,行至台前。场内忽然刮起一阵凉风,将桌台上的稿本吹得书页翻扬,飒然有声。
他的袍袖也在风声里翻动:“今夜良辰美景,月白风清,诸位不去乘月胜赏,却屈尊至此,来听穆某叙旧,穆某感铭于心。不知诸位今夜,是想听有月色的故事,还是想听没有月色的故事?”
今次敲定的话本是《传异录》中乘槎游月之篇。《博物志》载旧时传说,曰天河通海,年年八月有浮槎来去,上入云汉,未曾失期。眼下月色虽好,而时节才刚入七月,讲此一篇可惜有些过早。诗经里说,“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与菽,八月剥枣。”熏风初凉,白露初降,中夜的虫鸣与寒气将被夏日磨钝的感官无尽摩挲。穆岑以为,夏末初秋才是一年中最有生机的时候。
说书台被油布遮了顶,看不见月光。越过人潮,对面的场子在演皮影,车马人物雍容,排场宏丽,不知演的是否也是天河之上的宫阙。他自然没有见过天宫,也没有见过浮槎,然而这些仍在他的故事和笔墨中,许多大约永远不会存在的东西都在他的故事和笔墨中。事实上少时的他真的曾于八月正中在江边渡口等过整整一晚,听说“腐草为萤”的时候也曾特意留心过萤火的生处。以他许多格物的经验,这些传说越是幽艳,也许便离真实越是遥远。
他想起他的弟弟穆远曾经问过他孤南山名字的由来。本地或传说是“孤蓝”之讹音,或传说是南来之雁至此而北回。然而就他所知,“孤南”之名,恐怕是源自宣州城北边的太平州人。孤南山在太平州以南,一座孤耸,山势峭拔,名之以孤南,当属人之常情,检阅两州前朝州志,“孤南”之名在太平州的出现亦比本地要早上许多。大约前朝战乱之时,太平州民大批越山南下,至此安居,惯称的山名便也在此流布、迁衍旧例。从前在宣州城之内,孤南山似乎被称作“连蓟”,盖因古时风水不同,山中多生蓟草,故名。宣州人不明“孤南”之“南”,只因置身宣州,而又忘其来处,与山蓝之色、飞雁之行大约并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又如何呢?他漫然一笑。名说既由人生,亦由人解。如今若要他为“孤南”谱曲作书,他还是会以归雁旅人为起兴。
手下的琵琶弦长吟轻颤。穆岑左手持拨,右手捻弦,四弦一扫,醒木一拍,拉开了今夜的场子。这一场书不长,讲完之后,或许还可以再讲一篇。
子时的更筹敲过,故事主角在漫天云霞与琵琶广乐中乘鸾飞去,台下的人群报以最后一场声嘶力竭的叫好,心安意足,也像清远的铜锣声一样渐渐散去。负责撤场的瓦舍小厮手脚利索,将场前散落一地的钱帛迅速清捡干净,汇给管账先生,折作交子、钱串,分五成交予穆岑。远处的杂耍戏台亦开始收队,廖红萼正与同伴击掌相庆,笑声明越,似乎今日又平安演过了一出好戏。皮影艺人熄了影灯,细细收拾好风屏和影偶,掖起武将头冠顶上得意翘动的长须,阖上箱盖,将大木箱子挎上略显佝偻的脊背。穆岑收好钱赏,将桌凳移回台角,检点琵琶和话本,下了书台。
入秋后夜晚天清露降,他只披了一件单袍,不免感到有些寒凉。巷口人家的院墙上有黑猫在游荡,步态轻盈,与他相视时尾巴高高指立,弓起脊背,轻轻软软地叫了一声。
穆岑停下了脚步。
初五的弦月勾挂在城楼之侧,锋钩明锐,清光冷冽。市井的屋脊上方是万里天穹,星河舒展明灭,云影淡薄,飘拂如同轻纱。年少时遇到这样的夜晚,他也常在旧居的府院里弹奏琵琶,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良辰不可辜负,尤其是在州学听先生和同窗聒噪了一天之后。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槐树,他的弟弟那时总喜欢爬到高高的枝桠上去玩闹,不过每次跑来听曲倒是肯乖乖坐在他的身边。槐树花也细密,叶也细密,洒下来的阴影和光斑也细密,微风一过,便随着曲子一道摇曳起来。一曲终了,他按息弦音,满院寂寥,不多时便能听到夜风从或远或近的地方辛勤送来的捣衣声、敲更声、醉笑声、吟诗声、歌呼声、低泣声,或是其它一些白日不太容易听见的声音。院中有秋虫吟唱,有时候,他觉得人也像是一种候虫。
街道不远处有车轱辘声渐转渐近。院墙上的黑猫扭头凝神,警退半步,忽而一纵身,消失在深深的墙幕之后。
穆岑转过身,面向声音逼近的方向。
月光之下,只见来人作管事打扮,长衫小帽,窄袖布鞋,手牵一匹细马,身后跟着一驾锦帘圆盖的马车。马蹄声空脆惊尘,在他面前停住,便见那小帽管事执着缰绳,向他拱手致礼:“穆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好。”
车轱辘声重新转起。帘外掠过许多光影,许多调笑,许多水桨之声,复归于静。他们在一座清静典雅的小院前停下。院门口有孤立的人影,手中提着一只竹骨绢灯,白绢上绘以工笔水墨杜鹃花鸟,绢罩内闪烁的烛火让人影在如墨的夜色中时晦时明。
小帽管事凑在车帘旁,朝车里低声对他说:“先生,到了。”
他抱着琵琶掀帘下车,踏过管事安放在地上的脚架,鞋尖点地,烟紫色的长袍拂过车辕,向着那道人影稳步走去。人影发出温厚的声音:“今日也辛苦先生了。”
于是他在院阶下站定,浅浅一笑,欠身施礼道:“公子久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