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远山青(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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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乡

溪寺中的寒鸦归巢时,天色已近日暮。岁行将尽,萧瑟的北风将霜气与鸦鸣一道冻结起来,吹沙一般吹入行人的领帽中。穆远退出殿堂,拜别过住持与寺僧,往院墙边的梧桐树下解开牵系小骡的缰绳。行经院中时,他看见引溪而建的荷池上已然结起了一层薄冰,残荷枯耸,林立相扶如乱旗。冰面上似乎曾有枯叶停留,又被北风揭去,只余叶脉的细纹薄薄地镂刻其中,仿佛是造物的签章。

穆远引过小骡,一手拢起衣裘的毛领,步出山门。他抬起头,口中呵出的白汽逸散在冷冽的空气中,头顶阴云漠漠,一直连绵到远天深处,将本就泛着苍灰的山色涂抹得愈不真切。桐乡县地属浙西,江南诸山环绕,水泽丰沛,夏季时草木蓊郁盛长,茸茸如同绿盆。而今时节深冬,木叶落尽,也不免似洇纸的水墨一般,变得缥缈而枯淡起来。

不知今夜,会否也有一场好雪呢,他想。

这是他在桐乡的第二个冬天。当年穆岑过世后,他取水路离家,并没有直赴桐乡,而是借小舟绕道吴越诸地,遍访秋山幽景,行路迤逦,至初冬才迟迟赴任。新人入府,自然免不了一番文簿交接、来往应酬。他处置纷纷,抽身乏术,开春时又逢州府长官颁令新掘沟渠,他与同僚为此相度地形、监工报备,奔走于临场,入夏后才稍得消停。机缘间听闻县城外的溪音寺傍溪而筑、山水清闲,老住持又善医药,便不时趁着休沐闲暇骑骡来访,向老住持讨教医方医典。久而久之人面相熟,若逢家中蜜饯初熟或是药草收成,他便记得为住持与寺僧也捎来一份;到访时偶逢住持遇事外出,他亦会向寺僧借来无人的偏院,焚香瞑目,倚窗静坐,一听窗外潺湲的溪声与鸟鸣。

溪音寺所倚之溪名为霜溪。溪流两岸多生芦苇,深秋时节芦花盛放,洁白蒙茸的花羽铺蔽溪岸、不见岸齿,缘水道绵延十数里,与满山的枫花桐叶相辉映,清绝如同月夜白霜,故而得名。穆远记得,今年初冬,他曾因事在寺中借宿一夜,清晨归家时晓雾未散,晨气肃凉,过境的野雁三五结群,于水岸边觅食小憩。他牵着小骡行于溪傍,野风时作,野雁相呼,满溪如雪的芦花便在疏宕的秋风与雁声中簌簌伏涌、堆叠如浪,令他一时失神。虽说深冬之时万物深藏,旧景难觅,然而山野之中人烟稀乏、寒水清凛,若得冬裘保暖,亦不失为散心的好去处。

如今,从前的少年书生也已及冠了。数月前的二十岁生辰,正逢县衙人事更替,穆远为此埋首簿书,无心自及,日日归家倒头便睡,过了好一阵才将此事忽忽忆起。翌日他向衙门告了假,抽空到小城的玉器铺子里购置了一枚明净简素、全无雕镂的白玉簪。归家后,他对着铜镜,将满头散泻的青丝高高挽起,学着哥哥从前的样子,为自己的长发上了簪。当天夜里明月高悬,白露如珠、清光如瀑,一如唐人诗中曾经歌咏的那样。于是他久违地启封了一坛桂花甜酿,坐在官舍的小院中,伴着秋虫,一直饮至夜深。

霜溪沿岸与入城之路恰好有一段取道并行之处。穆远执着牵绳,伸手轻轻搭上小骡颈后密实的鬃毛,脚下踏过细净的白沙。小骡并非当日在宣州城替他驮运行囊的那一只——牲畜不便舟载,他只是从渡口的骡贩手中暂时租借,物什装船后即刻归还。眼下的小骡是当地县衙所蓄,宣州城的小骡还在宣州。小骡在溪寺饱食了寺僧饲喂的草料,蹄声轻巧,长耳翕动,于是他也信步相随,并不急着归家。


山脚的林木之外零星散落着居人的茅屋。已经到了晚食的时辰,夕日朦胧,炊烟仿佛是细小的烽火,一支一支升起在黝黑的枝梢之上。穆远记得,自己曾在溪道上偶遇过负薪的樵人,头戴葛巾,绑腿拄杖,不知是哪家的劳力。今日已是腊月十三,年节在目,希望那人家中的薪柴已参差储够了才好。

前方即是自霜溪入山的岔道。归鸟高鸣着扇动羽翼,穿越他头顶呼啸的高风,渐渐隐没在渺远的重林之外。冬日山野萧条,除开禽鸟与樵人,或是出山办事的寺僧,他几乎从未在此处撞见过什么别的面孔。不过既言“几乎”,多少也总有些例外:记得应当是一个月之前吧?他趁着休沐扣访山门,顺道为僧人们携来一些自家新制的枣糕。傍晚时分,他像往常一样从寺中辞别归家,牵着小骡缘溪独行,恰至此地,便听见身侧的林木间传来簌簌的足音与马蹄。他放慢了脚步,企图与来人错开。可不巧的是,他不仅没能避开来人,来人竟还与他相识,转头见他,迟疑着便念出他的名字:“涵平?”

他听见来人唤他,亦是一怔,抬头定睛,却见一个青年人拊马而立,长身白袍,眉目英秀,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官府上司,秀州通判叶劭,叶含章。

桐乡县虽属秀州管辖,却非州治所在。这位通判平日里与他们隔山隔水,并不照面,此次因命于年末巡行属县,才专程在此停留,算来实属稀客。数日间他与同僚随侍左右、供奉差遣,本以为事务完结,那人早已启程回府,不想却仍在此地徘徊。

他回过神来,揽衣向那人欠身致意:“叶通判。”

“还真是你。”那人闻言便笑,挽缰引马,信步走到他的身前,“今早我欲寻你,你已不在家中,不想却在此处遇见。”

这回却是换他迟疑:“叶通判找我有事……?”

叶劭摆摆手:“不必客气,叫含章就好。”

那人接着道:“倒也没什么要事。我有位江湖朋友在此地结庐,我既巡行过此,总该拜访。念及此君气性清耿,或与你相合,便想问你可愿同行。”及此,叶劭却是叹了口气,轻轻摇起头来,“幸亏你未曾来。此君人好是好,行事却十分纵意,方才一个高兴喝多了,嚷着要睡,直接便将我扫地出门。你若同在,我该要过意不去了。”


当时他听这位通判上司言及“江湖朋友”,不免有一瞬间的愣神,旋即却又觉得,此话出于叶劭之口,似乎并不是什么应当意外的事。的确,他很少见到像叶劭这样英气飒爽的读书人:姿仪俊稳,风神散朗,行止之间步履生风,就好像眼下那人身着便服、不知从哪突然冒出在渺无人迹的溪道上,他也能一眼认出一样。然而奇特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仿佛江湖野鹤的人,履于官场却亦好似纵步山溪。他记得自己初赴任时,桐乡县令携他往秀州州府拜会长官、宴饮相聚,在丝竹歌笑和一众老成的士大夫之间,那人官服整饬、接应周全,身上的疏风清气却仍掩之不去,仿佛二者全不相关;而他远远地坐在席下,见满座呼喝,唯那人对身侧的侍者轻声低语,被调谑后又谈笑着从容解围、对座中诸人不责一字,忽忽便想:或许这亦非是他所能领会的人物吧。

对于官场,穆远向来没有太多攀结的兴味。宴席终了,他不顾余人余兴,辞以酒力,兀自便欲折回驿馆。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下了亭台,这位通判上司却特地追上来找他叙话:

“若有差舛,还请恕我唐突。只是,令兄是不是叫穆岑,穆凌平?”

他一时僵在原地,仿佛被雷电击中。缓了缓神,才轻轻点头:“叶通判识得家兄?”

“果真如此。”叶劭看起来释然而欣快,“我少时随家父转官,曾在宣州呆过一两年,有幸与令兄做过同窗,印象深刻。”

穆远顿了顿,复问:“那么叶通判以为,家兄是个怎样的人?”

那人稍作沉吟,道:“文思精敏,议论清切。虽然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不过确是一位难得的狷直佳士。”

穆远低头沉默着,没有应答。于是那人自顾又接着问:“不知令兄近年如何?”

他轻轻摇头:“不久前过世了。”

“啊……”叶劭闻言一时愣住。他问出口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节哀。”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层机缘,自那之后,不论于公于私,叶劭似乎总愿多给他些照拂。他交付给那人的卷簿常得那人称许奖掖、不时还附带些轻巧的提点,节庆时那人也会遣家丁为他送来些茶饼花糕、笔墨纸砚,他不知该如何回礼,只好返赠些自己收藏的甜酿,所幸那人似乎还算受用。

气性清耿,或与你相合……吗?

“叶通判抬举了。”他苦笑道。

他对称呼之事不愿改口,叶劭也未加强求,只是同他执缰信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文章山水,问候些他的生计乡心。当天他们沿着溪流走了很久,不借骡马,乃至与入城之路背道而驰。入夜时天上飘起了小雪,镂刻精巧,沾襟落袖,叶劭欣然邀他一道联诗,他便也没有推辞。诗篇由叶劭领头:“相逢溪陌上,新月照浅沙。”于是他凝思片刻,接续道:“秋风吹白露,一一开细花。”


穆远所居的官舍毗邻县城东门,与官府衙门隔街相望。折出溪道进入土路,地面变得硬实而平坦,他便乘上小骡,一路轻策归家。官舍的体量同他与哥哥在宣州的旧居相仿,倘若官员挈家上任,则不免拥挤,而他只身在此,正好清闲。

院舍中暗无灯火,云层之后却透着微茫的月光。穆远借着微月进了门,将小骡引至屋侧的厩槽,栓好缰绳,为之添水备草。小骡喷着鼻息,发出“咴咴”的声响,低头享用起来。他搓摸过小骡糙实而温热的脑袋,退出厩槽,重新汲水洗净双手,兀自返还屋中。

房间里浮荡着淡淡的香烟之气,他知道那是残存自今早供奉的檀香。这是他如今新成的惯例:每日晨起洗漱过后,整理好衣冠,他都会迎着或浓或淡的天色推开窗扉,在临窗而设的香炉中焚燃两柱檀香。火折与香线依偎片刻,花苞般的火苗便在香柱顶端倏然绽开。他俯下身,轻轻将明火吹熄,一线白烟便从暗红色的光点中荡扬去远,婉然舒卷,飘拂如同旗帜。香炉前不设灵位,不供果品,只有穿窗洒落的晓光或雨雪,于是那香烟也像是失了向导的旅人,在窗景中漫然兜转着,探寻着自己的应去之地。

穆远从怀中掏出火折,借火光寻来书案上的油灯,点亮起来。房中的器物、陈设忽然被揭去了暗影,披着烁动的昏灯,磊磊落落地各自伫立,仿佛溪水枯降后露出的溪石。床铺,矮几,物柜,镜台,巾架。他的身后生长出巨大而飘摇的阴影,布匹一般,曲曲折折地挂覆在竹枝寥落的屏风上。即便居此已经一年有余,对于这间屋子,穆远有时仍难免恍惚,就好似是归家时一不留神进错了门,总觉得门扉背后该是另一副什么光景才对。他自认不是什么太过恋家的人,为此也曾茫然过一阵,不过很快却又将之抛诸脑后:大抵人生天地,如宿逆旅,既然已知前路将是恒久的漂泊,则不论此刻身处何处,都无法拥有主人家的安憩之心吧。

他绕到屏风背后,褪下雪靴,换作居家的便鞋,从身上剥下在寒风中冻得冷硬的裘袍,拢在肩头。小屋的门窗虽已紧闭,冬夜的寒气却仍旧乘着细风从四面的缝隙中钻漏进来,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穆远从床底抽出昨夜收纳的炭盆,移置到书案之傍,取来一支长烛,自油灯中渡火将炭块引燃。暗红的星火在漆黑的炭块间呼吸明灭,渐长渐盛,拂面的气息也慢慢带上了丝丝暖意,他遂在书案前盘腿落座,从揣起的袍袖间掏出两只冰凉的手,拢在炭火上空,轻柔而缓慢地烘烤、翻覆起来。腹中饥肠隐隐作响,待手烘得再和软一些,他打算为自己煮上一壶滚沸的花茶,配上今早剩下的糕点,填填胃腹,暖暖身体。

有时候,穆远觉得这样的感受很奇异:分明一直以来同他休栖与共的哥哥已经不在了,他的生活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依旧是朝出暮归,独对灯火,偶尔向山水间寻些清闲的去处。即便对于官场人情之事,他还是难以安之若素,然而那也不过像是再次进京赴了一场漫无尽期的科举,门外红尘喧嚷,而那人还如旧日一般留在遥远的家中,信手拨弄着琵琶,听风颂月,谱曲作文。诚然,如今他再不能往那座寂静的小院里捎寄家书,但就算是那人活着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多少这样做的借口。

这一年多,他亦未曾给另一位远客写信——那位有着琥珀色双瞳、笑意总是浅静如水,最终取走了穆岑的曲颈琵琶的,他的哥哥的情人,或说爱人,苏青。在当初那个送别时细雨微茫的渡口边,身侧的那人在他的伞下浅笑着向他作出了这样的邀约,他没有遗忘,却也没有应承。事实上,在他与那人错身相逢、同檐共处的短短一月中,那人近在咫尺的音容神光或是信口向他提起的每一句轻语,不论其实如何缥缈,都还依然在他的脑海中鲜明如昨日;兴国寺里被那人送作谢礼的玉佩,他也依旧赤诚地珍视着,连同哥哥最后赠予的毛笔和山寺中风雨之夜的记忆一道,以丝帛作裹,银器为锁,静静封藏在床底枕下那一枚小小的匣箧中。他所曾触碰过的那人的一切,他不是已忘怀,不是未想念,只是同样,没有太多应作叨扰的理由。

“聚散无由,何必知道?”他记得那人在哥哥的坟前曾经这样说过。

身旁的书案上齐齐整整地叠摞着昨夜他未及处置完全的卷宗,就寝前他曾特意收拾排定。居官以来,年轻的书生渐渐收敛了从前在家中随手置物的习惯,毕竟若使文卷遗失错漏,总是一件不小的麻烦。今夜左右无事,他决定填饱肚腹便来将剩下的文卷作结——年关将至,府事日增,各项事宜都需整理报备,若是留至日后,恐怕只会多添纷乱。穆远犹记得去年除夕,自己与另一位县尉在县衙的牢狱中秉烛通宵、审讯坐守,将所有狱囚的档案清点重整,依律裁定需要移交或是蒙恩获赦之人,记录在案,交由官长审理。五花八门的法条罪目自他的笔下汩汩流出,那些难以被偿还的罪孽、被弥补的怨愤,或是有口难辩的生计所迫。他无心追究其中有多少注定成为永恒的难平之意,又有多少将随着权势更迭抑或帝王心意而朝夕翻覆,只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量详实地录下。牢狱中的吆喝与争吵之声十分嘈杂,兼之当地人乡音浓重,一个问题他往往需要扯着嗓子问上几次才能凑齐答语。中休时他的同僚似乎向他抱怨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听清,他只是遥望着墙角破败的蛛网,仿佛在望着自己不知疲倦、一圈又一圈地结着网丝,伺求着天赐地赏的猎物,囫囵果腹,不问其中的情愿与是非。

今日复明日,旧年复新年。

或许该说,这不过是他在仕宦之路上的第一个官职,年轻的书生堪堪年过二十,如无意外,往后的道路还有很长很长。他固然无法预知自己终将在无形的流势中漂游到何处,前方又会有怎样的波澜与机变——然而即便如此,这一切于他而言便会有所不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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