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鸿
当夜穆远又做了一次那个梦:永无晴日的雨湖,烟霏环匝的青山,木叶间滴坠不断的雨声。只不过这一次,广袤的湖岸上并非再空无一人,而是多了一个深青色的颀长背影,面向涟漪交泛的雨湖,如同一支青竹静静地伫立着。穆远不欲惊扰,踮起脚尖,轻悄着想要靠近。可是就在他踏出林木的那一刻,那道背影却倏然在他眼前幻化成一只羽翼莹洁的白鹭,展开一双华白的广翅,引项长鸣,冲破茫茫雨雾,往天际尽头消失不见了。
他从梦中惊醒时,明媚的阳光正斜斜地穿进破庙的门框,洒在他的脸上。他费力撑开眼皮,视线落在披盖在自己身前的深青色外衫上,一转头,却见身侧空空如也,蓦地便从蒲团上撑坐起来,扭头往门外望去。颀长的身影逆着光,远远地伫立在小庙的门扉之傍,似乎是听见了背后的响动,脚步微移,朝着他侧过脸去,清寡的声音同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你醒了。”
穆远这才长舒一口气,阖上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身体好些了吗?”那人从门口步回他的身侧,修长的手背垂落下来,贴上他的前额。
“好多了。”穆远垂下眼帘,低声应道。此刻他刚刚转醒,思绪混沌一片,正自思量身在何处,蓦地又想起昨夜那场狼狈而旖旎的情事来。苏青的衣裾在他眼前轻轻拂动,他一时有些无措,信手便欲将自己的衣衫稍作整理,却发现一身的襟带早已被人结束整齐,唇瓣轻抿,静默地便攥起了自己搭在青衫上的手指:“……多谢。”
“下山吗,还是想再多歇一会儿?”
他敛起心神,见那人脚边的柴枝已然烧黑成炭,大约再经不起第二次变故,便摇了摇头:“不必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整晚的靠坐令穆远的臀腿腰背都有些僵麻。他缓缓收折起自己的双腿,小心揽起身前滑落的青衫,仔细铺叠、捋平,搭挂在手臂上,递还那人。那人接过之后,他一手撑住地面,另一手攀上身后的佛台,试图从蒲团上支立起身,而那人则伸手搀住了他的臂膀,将自己的力量嫁借给他。
待他站稳,苏青便同昨日一般将手臂穿过他的腋下,架起他有些摇晃的身体:“能走吗?”
“嗯。”他点点头。
“那么下山吧。”
那人略作环顾,确认过柴垛中再无未熄的残火,遂搀扶着他步出小庙,正好迎上一阵湿润的山风。一夜滂沱的大雨为孤南山洗去了夏末剪尾的燥热,令沾衣的山岚也带上了惬合人意的清凉。二人相携着,顺着来时的小道踩出两串泥泞的脚印,一步一步返回山脚之下。林木之间水汽蒸腾,光斑摇曳,道边的溪泉也借着夜雨漫涨起来,白沫飞卷,泠泠淙淙地从光滑的石底上奔泻而过。树色之外,浅青色的天宇正昭示着一个明媚的佳日,鸟雀呼晴,杉枫垂露,玲珑可爱。途经穆岑的坟碑时,穆远咬紧牙关,手指悄悄攀住了身边人的脊背,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忍住冲动、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
雨后山泥滑软,下山之路比上山时还要难上许多。所幸今日在山下正好碰上进城卖货的老农,一驾驴车拖着新收的瓜果,见路边的两个年轻人相互撑拄、衣衫狼狈,便热心载了他们一程。好不容易回到小院的门口,名唤阿容的清秀少年早已如往时一样等在了院门之前,头上扎着汗巾,大概是等得太久,百无聊赖,干脆坐在门阶上打起盹来。
走近那人身前时,穆远低声探问:“阿容……阿容?”
阶上的少年“嗯”了一声,迷蒙地睁开双眼,扭过头,正撞见眼前人狼狈的样子,不由得一下愣在原地,张了张口:“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穆远抿了抿唇瓣:“抱歉……昨日出了一趟门,结果遇上大雨,困在山上了。”
阿容于是恍然:“可不是嘛,好大的雨!下得汴河暴涨,家家木盆到处漂,城隍庙周围那一大片低地都差点给淹喽。”
穆远依稀记得阿容家也在那附近,遂轻声关切:“那你家里都还好吗?”
阿容倒是笑得十分宽怀:“放心吧先生,小的家里正好地高,淹不上来。就是前阵子当家的提醒小的修理屋瓦,小的和几个兄长一时都没来得及,雨漏得可狠,今早家里还忙着洒扫呢。”
“那就好。”穆远垂下眼睛,轻声道。
正在这厢说着,阿容却忽而一拍脑袋,从石阶上跃起身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尘渣,一边道:“哎呀,光顾着说话了。先生刚从山上下来,肚子还饿着吧?小的这就到集市上再买一份吃食。”转过头,望见一旁架着他身体的苏青,又笑,“这位先生倒是有些面生,想必是小穆先生的客人了。要不要也一起吃些什么?”
苏青便也跟着他笑:“一份茶点一壶茶,劳烦了。”
“好嘞!”说完,阿容两腿一撒,没给穆远留下任何多添一句的空当,一溜烟似的便从小巷中跑没影了。
穆远望着少年远去而跳脱的背影,低下目光,心底无觉地便散出一缕轻渺的叹息。那样的叹息如此微弱,却被一旁的苏青捕捉到,侧头向他,一双长睫轻轻垂落,问:“怎么了?”
他没有想到那人会注意到他的心绪,心中一怔,才赶忙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日子劳烦了他许多,有些惭愧。”
言罢,他便向身侧的那人颔首道谢,轻轻脱开那人的手臂,从怀中摸出锁钥,上前两步,卸开了院门上的挂锁。先前余家撬过的那把旧锁被他扔到一旁,雨水一泡,早已锈蚀得不能用了。也是近两日顾清洛托阿容给他新带了一把,他才又将院门重新锁上。
小院之中积水停泓,映天如镜,上下两澈,绮丽得仿佛是一场梦境。穆远踏着地上的青石板缓步走进,像是踏着青天之上的云桥。他的家仍旧还是他的家,石桌、大缸、两扇安静的门扉,去时如何,回时也依旧如何。院角的风竹倒似对这场雨水十分满意,枝叶挺展,碧色如流。屋角上还有些许未尽的余滴,断坠如珠,经年累月落在一处,将廊下的地面打出一个小洼来。
“抱歉,家中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 他转回身去,神色歉然,向随之而来的苏青躬身赔礼,“要不先坐下歇歇吧?阿容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无碍,”那人环顾院中,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一簇绿得耀眼的竹枝上,道,“已经很多了。”
穆远沉默不语。有那么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人此时出现在这座小小的院落之中,也像是一个答案、一把锁钥,严丝合缝地卡进谜题的罅隙之间,将所有事情连成一片。
“你坐吧。”那人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忽忽飘来。穆远应声抬眸,便见那人已然举步离开了脚下的青石小径、踏入院中,脚尖点碎一整片映天的积水,随着步履带起一个一个圆圆的漪盘。那人停在积水之间,仰望着屋后遥耸的山脊、屋顶上湛然的青天,水中轻泛的倒影同水上的身形一样孤峭,而穆远则在原地望着那人。他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不见那人动作,正欲转身离开,刚踏出一步,却听那人忽然开口:“你们这,有浴房吗?”
穆远顿了一顿,轻轻点头:“稍待,我去准备。”
“不必了,”那人道,“告诉我房间和柴火在哪就好。
“还有,借一身衣服。你或你哥哥的,都可以。”
苏青的年岁稍长,身量比他要高上一些。穆远稍作迟疑,左右思量,最终还是进到穆岑的房间,从柜中取来哥哥旧时的衣物,又替那人一并准备了些洗沐用的药草、巾布。步出房门时,他看见苏青在炉灶下利索地生起柴火,从院角的大缸中汲水煮沸、兑水调温,动作之熟稔,竟令他也有些始料未及——依照那人花销的随性和家法的严苛,他本以为那人是个什么诗书传世的富家公子,应当不曾做过这些活计,现在看来,却又不尽然。不过苏青显然并不关心他的意外,将一切准备停当,便兀自拿起衣物,进房洗浴去了。
庭院中又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穆远绕到石桌之傍,抚去余水,望着桌面上回环的石纹怔怔坐下,静静地听着院落中交杂的水响和鸟鸣。风雨夜中的破庙又开始在他眼前无尽地盘桓、闪现,仿佛高天之上的林鸟,伴随着许多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亦不知该如何形容出口的心绪,糅杂混沌,来去唐突,若非身体的记忆太过真切,他几乎要以为那也是他所杜撰的一场梦。直到阿容再次风急火燎地叩开院门、将他从思绪中生生拽出,他才蓦然回神、仓促相迎,谢过阿容带来的糕点茶水,又向对方轻声解释自己这几日家中有客,请对方暂不必来。阿容离去后,浴房中的人也很快带着一团水汽推门而出,眉目清净,衣袍爽利,豆红色的外衫正好衬身,一张长巾铺垫在肩头,成绺的黑发垂覆其上,看来已经拧挤过,却仍然滴沥着细小的水珠。
那人绕到他的身后,拿巾帕抹净晾衣的竹竿,将清洗过的衣衫仰挂上去,回到石桌边,在他的对面坐下:“浴房已经收拾好了。水还足够,你随时可以去。”
穆远抿起唇瓣,喉间微动:“多谢。”
踌躇良久,才又轻声开口:“我昨夜……是不是弄伤你了?”
那人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壶,为面前的两只杯子都斟满了清茶,将其中一杯推给他,另一杯则自己拈来浅啜一口,道:“无碍。已经没事了。”
“……抱歉。”
沉默又一次在石桌的周围渐渐膨胀开来。屋檐上的鸟儿跳叫相呼,鸟舌周转如同人语,此刻也难免显得有些聒噪。也不知是不是吵得生气了,其中一只鸟儿忽地从檐上低窜下来,飞梭一般窜进院角的竹丛中,另外两只紧随其后,在他眼前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我去洗一洗。”穆远忽地站起身,纤长的指节拂过桌边,入房取来衣物,快步躲进浴房的木门。
浴房内果然收拾得很清整。用过的巾布四角扯平、整齐挂好,盆桶、小凳、瓢舀皆归在原位,凳面的积水也已被十分礼貌地倒净拭干。穆远心不在焉地褪落自己的衣衫,连同搓衣板一道丢进水盆之中,拈起一颗皂荚粉团,坐到小凳上,木然在衣板上搓洗起来。他记得,自己曾在水经中见过,大江的无数支流之中,有两条江水的名字都与衣帛相关,且都在蜀地,海棠花的故乡。两江一名青衣,一名濯锦:青衣之名盖是由于发源之地的古羌族人崇拜青衣,濯锦江则因江水清润、所濯锦缎鲜丽异常,故名。想完江水,他又想起许多蜀人或旅人吟诵这些江水的诗歌来,锦江春色、葡萄深碧,总之不肯让自己的脑子有片刻清闲。
宣水河中的水并不如濯锦江水有彼奇效,废庙中积尘弥久,山路也泥泞,他的衣裤都沾染得十分狼狈,搓净拧干费了他不少气力。料理完毕,他将衣衫暂时搁置到一旁,往木桶中兑好温水,闭起眼睛,一瓢一瓢地浇到自己的头上、身上、性器上。他知道此时苏青正坐在门外的院落中——那位能读懂他心绪的、他所曾敬重的友人,大约也正是他哥哥的爱人。还剩最后半桶水的时候,他提起木桶,将温热的液体从脑袋顶上一路浇到了脚趾尖尖。水幕席卷,余水迅速从他的周身各处滴滚而下,他的身体也成了一座挡雨的屋檐,被千万的雨滴路过,然后辞去。
一时之间穆远心乱如麻。他的手里拿着倒空的木桶,在浴房正中呆呆地杵了半晌,才终于乖乖拭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走出了水汽氤氲的浴房。苏青正在石桌的一侧兀自吃着自己的那份茶点,清直而安静地坐着,背对着他,长发悬垂及腰,豆红色的外衫上有被水滴打湿的深迹。屋脊之外的远天处是雨后岚烟四起、疏懒如吐息的孤南山。再过那么一两个月,孤南山的山脚之下也将褪去常日那标志性的灰蓝,染上金黄橙红的亮色,演完秋日最为缤纷的一场谢幕,然后归于沉睡。
石桌背后,那人的青衣仍在晾衣杆上滴沥着水珠,溅在衣杆下浮薄的积水里,泛起纹路,很快又消散无迹。穆远往一旁的空置之处上晾好了自己的衣衫,遂也静默地在那人对面轻轻落座,伸手拈来那份未动的茶点,配着热茶安静地咀嚼着。无人交谈,也无人弄些多余的声音。院落里安静得很怪异,仿佛两只蚕在簌簌啃食着肥美的桑叶。不多时那人将茶点用毕,却也不离去,只是静坐在他的对面啜着茶水,像是在等他慢慢吃完。待他终于往腹中送下了最后一块糕点、抖去指尖沾带的糕屑,便听那人问:“想上屋顶看看吗?”
“屋顶……?”穆远收拾着二人面前的纸包,听闻此言,不由得抬起头来,一时有些茫然,“那是不是得先架把梯子?”
那人却道:“不必。拿上茶盘就好。”
虽然并不理解茶盘如何助人上屋,穆远还是将手上的活计暂且搁下,从桌上清出那一只圆扁的瓷盘,递给那人。
那人静默片刻,道:“茶壶和茶杯也拿上。”
穆远望着那人琥珀色的眼睛,又望了望桌上的茶具,呆愣半晌,才恍然明白那人话里的意思,一时间神色赧然。匆匆处置毕了,却见那人已然起身走到院墙之傍,仰首往屋脊周边扫视打量。他端着茶盘靠近那人,那人便如今早下山时那般,伸手揽过他的腰身,信口道:“扶住我。”
该不会……?
穆远不免有些犹疑,却还是依言空出右手,绕过那人的后背,搭上对方略显清峭的肩膀。那人遂反手扣紧他的手腕,道声“抓稳”,随即足尖点地,借着窗棂、院墙落脚弹跳,便如同一只松鼠一般,轻盈而迅捷地,三两下带他落上了小屋的屋脊。
“……?”穆远只觉自己双脚一轻,耳边风声呼啸,眼前天地动荡,再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站在离地丈余的地方了。手中茶具轻轻颤晃,他盯着脚下的屋瓦,几乎可以说是震愕地扭过头,望向身旁的那人:“你会武功?!”
“不多。”那人淡淡道,扶稳他的身体,慢慢撤开了自己的手臂,“我自幼心脉有疾,体弱多病,父亲便将我遣去道观中寄宿休养,兼随道长修行武功,说是能协理气息,强健筋脉。”
“那……有用吗?”穆远迟疑道。
那人笑了笑:“你觉得呢?”
他想起那人的脉象和不甚盈实的身体,不由得低下了眼眸——也对,倘若真的那么有用,那人也就不必至今仍随身带着药瓶,而他也就不会在那人病发时中夜擅闯、有幸在京城中识得那人了。
“你在很真诚地怜悯我,真是难得。”苏青眯起眼睛望着他,只是片刻,便又转回身,顺着屋脊望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坐吧。”
那人捋平自己的衣袍,在屋脊上朝着远处的孤南山栖坐下来,穆远遂也跟着那人小心上前,请那人代为端住茶盘,慢慢蹲低身体,往倾斜的屋瓦上垂落双腿,面向远方烟气弥漫的灰蓝色山峰,挨坐在那人的身侧。
昨夜刚下过雨,鱼鳞般的瓦片被冲洗得很干净,幽光灿然,浮泛的光泽令他想起今早那位送他们回来的老农车上的瓜瓜果果。看来,城中的许多居人为了这场雨而困扰难堪,却亦有许多物事为这样一场足雨而感到欢欣鼓舞。
小屋不算太高,所见的风光不如京城的茶楼之上壮观繁丽,却亦自有一种山城水乡的婉静之致。深幽的小巷不见其底,如同河流,河岸边墙缘屋脊参差绵延,不时盘踞着几只跳脚的鸟雀、或是健壮黝黑的散鸦。院墙上的小猫虎视眈眈,身体后缩,尾巴低垂,似乎随时准备窜出去,将眼前的猎物扑到爪下。偶有院里植树、院边种柳的人家,树木那绿蓬蓬的脑袋一团一团地从屋脊之间钻探出来,显得摇曳灵动又葱郁可爱。遥远而灰蓝的孤南山静稳如旧,不言不语,在微风中闲闲眺望,竟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孩提时在旧居府院的大树上垂足静待的光景。
“好些了吗?”身旁的人轻声问,顺手拎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拢在手中。
穆远抿了抿唇瓣。他知那人看出他心绪困顿,才会特地带他来上到此处,观景散心。这样的心意,他自然感激不尽,只是……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轻声探问:“他死了,你就没有一点伤心吗?”
苏青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你爱他,是吗?
“或者说,你想要得到他的爱。”
那人问得这样唐突,即便事实如此,穆远也仍不免噎上了一噎。诚然,这两件事看似相近,细论却又有许多不同。爱固然是他的心意,而被爱却只能是来自对方的施舍;得到与否,说到底其实是与他无关之事。
他垂眸道:“万一是我恨他呢?”
苏青则只是笑了笑:“有时爱会让人赴死,而恨却可以维生。”
他飘飘然想起那夜在余家府苑发生的事,一时亦苦笑起来:“或许吧。”
静默了一会儿,又问:“所以,你恨他吗?”
他感到自己的身旁沉寂下去,空气中只剩下二人交错的、轻缓如同游丝的呼吸之声。他一时不敢扭头去看那人的神色,不由得懊丧起来,正想要收回方才那个莽撞的问题,却忽又听见那人轻悄而渺远的声音:“或许吧。”
……是啊,为什么会不恨,他悠悠地想。
只是如今,纵然生者仍有千般爱恨,于死者而言,又要往何处传达呢?
穆远呆望着眼前秀郁孤渺的孤南山,念及山土下沉睡的人,一时失神,又开始回想起许多细碎的琐事来。他想起自己少时贪玩,磕破了脑袋哭起鼻子,他的哥哥便会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指尖轻柔地拨开他的额发,为他的伤口仔细清洗上药。他病时喝药嫌苦,哥哥便专程赶在他喝完哀叫的那一刻,迅速往他的嘴里塞进一个大大的糖块。偶尔学书走神,那人也从不责骂,只是勾起食指,拿指尖在他的脑门上轻轻点叩;出游时恰遇正在行刑的菜市口,那人也会伸出修长的左手,隔着他一闪一闪的睫毛,轻轻遮挡在他的眼前。
他想起那人的琵琶,那人的字稿,那人簪发的手、喜爱的花、说书台上矜傲的笑意和永远如同石泉流淌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
即便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那人的爱,他也宁愿这件事从未发生。
他将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抱歉。”
“无碍。”
喉头梗塞难耐,穆远遂耸起双膝,拿手臂圈环起来,整个身体蜷成一团,脑袋埋进其间的空洞里,呜咽着又开始颤抖地抽泣。忽然间,他听见苏青的声音在他身侧轻轻响起,带着些许秋日午后的柔和与温煦:“有机会的话,给我讲讲吧。除了不喝酒,他还是个怎样的人。”
一场哭声的雷雨歇了又起、起了又歇,仿佛他这几日盘桓不去的病热。哭声的间隙,他遂依着苏青的请求,为那人断断续续地述说起来,从穆岑少时的孤清任性、钟情的花木曲乐、惯用的笔墨香料,一直碎碎地说到那人在家中的操持和说书台场的生意;言久伤情,总又忍不住心折泪下。而苏青则始终在他身侧静静地聆听,双手捧着一只茶杯,不言不动,身体的温度却近得令他几乎可以知觉。他就这样在那人身旁自顾地说,说到最后喉枯声哑,便干脆沉默下去,只自低埋着脑袋空声啜泣,一双肩膀耸动得愈来愈轻,疲累得几乎成眠;直至后背上的暖意渐盛,他才终于又从臂弯里探出脑袋,却见灰蓝色的孤南山已被夕阳染成了绮靡的苍紫,他的整个身形也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晚风送爽,轻轻扬动二人的衣发。身旁的苏青打破了沉寂,从山色间收回了遥远的目光,转眼向他,睫羽疏长,琥珀色的眼眸秾艳如同夕阳本身:“如何?风有些凉了,先回屋吧?”
那人浮动的鬓发在夕阳之下显得萧散而轻柔。穆远于是镇定气息,抬手抹去颊上的残泪,安静地点了点头。苏青在他的身侧先行站起、小心扶护着他,他则借着那人的力量于屋脊上重新立稳,从那人手中抱过整理好的茶盘,由那人搭架着,一如来时那般跃下了屋顶。安顿好他,那人出了趟门,往酒楼中点了几份热菜,盛在食盒里一并带回,与他围坐在小院的石桌边一道分食。夕日尽沉,星月初上,他同那人简单收拾好桌子,拿笤帚将院里未及晞干的积水扫去,便为小院的门扉上了闩。家中没有多余的客房,他便将穆岑的房间借给了那人。
前些日子在家养病时,他曾特地委托阿容替他将穆岑房中最后的床榻和地面料理完毕。阿容早在医馆见惯了各式的场面,自然将事情处置得麻利又漂亮。如今房中清净整洁,积灰拭尽,送修的琵琶也已被他从琴行取回、搁在一旁的高椅上,除了已经损毁的瓷具、玉器,几乎可以说是恢复如初。他领着苏青进了房间,在桌案上点起烛火。温柔的暖光映照着一旁画稿上盛开的海棠,反而显出一派寂寥的清淑。那人探出修长而清削的指节,轻轻挪开画稿上压覆的半截镇纸,将稿纸拿在手中,一一翻看;不多时翻完了,又压回案上,转手取来另一叠未及装订的书稿。
穆远静立在那人身侧,望着那人轻轻拂过纸页的指尖,垂落眼眸,低声道:“其余的书稿,都收在书箱里。”
“多谢。”他听见耳边传来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轻和而平静。
“有什么需要的话,叫我便好,我就在隔壁。”
这样说着,他便自觉后退一步,小心绕过那人颀长的身躯,悄然退出了哥哥的房间。跨过门槛时,他不无忧念地回望了一眼屋中的身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仍只是静默着,轻轻地替那人掩上了房门。
当夜穆远心绪纷杂,坐在案前空自磋磨,歇息得有些晚。翌日清晨,等他起居完毕、踏入小院,正碰见苏青早早地办完了事情,从院外推门回来,肩头挎着刚从客店取回的行囊,手上则拎着从集市新买的朝食。
“时间正好。”那人将食盒递过给他,折回房间放好行李,才回过头来与他在小院之中一道分食,仿佛不过是寻常日候、寻常家中。
于是自那日起,他便听由苏青在哥哥的房中暂宿下来,与他出入照应、起居相闻,偶尔亦同那人讲些关于穆岑的事。看那人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待他康复之后再行返京。只是不知该不该说遗憾,这样的计划,那人最后并未按期实行——几日后,就在他的寒热散去、总算不再复发之时,苏青的身体却又终于支撑不住,倏然病倒在了他的面前。大约是先前在废庙的雨夜中,那人将外衫借给他盖了一夜,为此也受了些风寒,加上身体本就有些单薄,勉强逃过几日,还是在中夜里发起了高热。翌日天亮,穆远照常起居,在院中左等右等,不见苏青房内响动,忧心查看,才发现那人昏迷在床榻之上,蜷身侧卧,面色潮红,整具身体隔着薄衫都烫得吓人。他蓦地便想起昨夜晚食前,那人坐在石桌之傍,手背撑着额角,眉头轻锁,看起来十分疲惫。当时他只道那人连日劳顿、精力不济,却不意原来早已是病症初显。
这样一想,穆远即刻又责怪起自己的粗疏失察,小心翻正苏青的身体,急急替那人敷巾诊脉、设食煎药;置备妥了,才在榻边俯下身去,将那人轻轻摇醒:“先生……先生。你病得很厉害,得吃些药。”
苏青蹙了蹙眉,掀开一双雾气蒸腾的眸子,见来人是他,神色才稍稍松弛下去,复又阖上双眼,轻轻喘息道:“无碍,常事了。放我休息几日便好。”
然而他只是决然摇头:“不行,这病摄人,不能拖。”
琥珀色的眸子移向他,停留在他的面容上。他看见那人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似乎因为太过疲惫,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道:“随你。”
姑且得了那人的首肯,穆远便小心将苏青从榻上扶起,助那人将食药都一一用过,再重新歇息下去。一时间照料者与被照料者的角色倏然倒转,他为此忙得全神贯注,一夜数起,唯恐苏青的病况又因体弱而再生波折、累及心脉。苦笑之余,他的一颗心却反而渐渐安定下来——虽说事情的起因仍是在他,不过能为那人多做些事,好歹也让他对那人的愧意稍稍减轻一些。
何况……哥哥过世,那人虽不张扬,想来也应很不好受才对。
所幸他这一次措置得十分及时,没有像当初对待自己那般一拖再拖,苏青的身体恢复得虽不算快,多少说得上平畅顺利。也正因为这场病,那人不得已在他的家中停留了许久,整整一月,一直待到了八月仲秋。为此穆远久违地再次操持起家中的炊事、账目,甚至连带了从前哥哥的那份,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厌烦。与当初在兴国寺中寄宿的情形似又不似,除开食药照料、起居相逢,他同那人平日仍不刻意相扰,却似乎亦不再如从前那般过分恭谨疏离。庭户出入之间,二人渐渐仿似一对多年的老友,寻常各行其是、不费口舌;而若有兴,则又可漫语闲谈,或聊家中杂务闲事,或聊江南草木节候、风物民居,万事不论、细屑不拘。
在他的照料下,苏青的病况渐渐好转,得以复出,重新置办起回京的行程。时或碰上天色佳好,亦会趁机邀他一道,去往城外的水边田野,散心闲逛。休歇在家时,那人则仍似往常在房内翻阅穆岑留下的书稿、琴谱,又或信手拨弄起那把新近修好的曲颈琵琶,调弦定音,弹奏些简化过的曲子,虽不似抚奏古琴那般游刃有余,亦自有些别样清婉的风光。偶尔路过小院,或是在邻屋听到那人房中的响动,有那么一瞬,穆远还会以为哥哥仍在家中。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苏青的身体既已休养无虞,不日便到了与他作别的时日。临别前夜,穆远点起烛火,敲开邻厢的房门,在房中静默地同那人一道打点行囊,收整房间。衫物逐一归位、书稿封存入箱,整间屋子在他眼前又渐渐回到那副仿若被时光凝住的、清寂的模样。将哥哥的琵琶从床榻边重新搬回高椅、固定架好时,他忽然听见那人在他身后问:“这把琵琶,我能带走吗?”
他颔首同意了,从屋角寻来那只垫着帛缎的琴箱,装入琵琶,亲手交予那人。
苏青启程的当日正是中秋佳节。节日清早,宣州城中又下起了一场细密的寒雨。城里城外的巷陌边开满了他的哥哥最为喜爱的金桂,柑橘黄柚果实低垂,为路过的游人送来阵阵清香。苏青身披来时的那件青色单袍,肩头挎着行囊和琵琶的琴箱,与他齐步慢慢地走着。他撑着伞,伞面微倾,将苏青细细遮在他的伞下。
“给我写信吧。” 站在渡口边等待船家整舵之时,那人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青并没有看着他,只是遥望着江面上茫茫的雨雾,目光中带着些他所铭记的、清浅的笑意,飘忽渺远,仿佛雨雾之外长婉的禽鸣。以是他竟有一瞬间的错愕,不知那人是否真的在对他讲话。
写信吗?听起来真像是一场漫长的邀约。
穆远沉默了下去,没有回答。
八月十五的江潮盛大,涨到宣水里,一波一波地拍击着撑持渡口的木桩。他飘忽地忆念着古人诗中的潮汐有信、故人无情,又想起那个“八月浮槎”的绮丽传说来:寻仙访道的秦人听说八月时天河得与海通,每年有浮槎乘海潮来去、从不失期,心生憧憬,便为此备水裹粮,趁着中秋之夜在渡口守至深更夜半,竟真的望见浮槎拨雾而来,载着他游向了通往天河的海途。一时间月中桂子、空中星尘,尽入囊中。
无独有偶,他的哥哥在说书的台本里也写过这个故事——既是他哥哥的手笔,一场故事自然写得美不胜收、引人遐思。个中飘渺之处,也像是他曾被身旁那人赠予的、京城茶楼和小院屋脊之上温柔广阔的风景。如今他最为寄望的归所已然不在了,而那人似乎也并非于此无知之人。这一生,他已不再敢说载他的小舟终究会随水流向何方,可是他仍旧祝愿那人踏上的会是这样一只浮槎,青云月桂,天河浩渺。
送走那人之后,穆远收拾好心绪,翻出朝廷的任命书草草看过,整顿仪容,久违地前往书楼,意欲拜访前些日子无力面见的老师吴宗曦,却不意得知吴宗曦不久前病逝的消息。迎接他的是吴宗曦素衣哀服的独子:“先父临去前嘱咐我,说先生家中正事务纷杂,让我莫要前去叨扰。”
再次遭逢这样的变故,穆远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执了大礼,向对面的年轻人躬身拜下:“承蒙足下关照转达。老师此生于穆某恩重如山,穆某感铭于心、无以为报。如今浑浑度日,竟致错失丧祭,实在无颜再与老师相对。唯斗胆恳请足下替在下上一柱香,此外千万节哀自重、努力自爱,莫使亲心哀恻于九泉才是。”
他在书楼之外双膝跪下,碰头及地,对着老师的独子叩拜起来,才叩一礼,便惊得那人赶紧伸手,直欲将他从地上扶拽起来:“使不得,先生,我如何消受得起?”
而他却是摇了摇头:“看在老师对穆某的纵容上,就请足下代受了吧。否则穆某一生都将于此难安了。”
见他心意已决,那人终于没再拒绝,只是静立在他身前,安静地受完了他的三叩。叩礼行毕,那人伸出双手,将他轻轻扶起,道:“先生亦要千万珍重。”
他点点头,遂向那人躬身作别,转身回到了家中。
朝廷派给他的职务是桐乡县尉,上任的期限在十月之末。他想,自己大概也是时候从这座被他称为故乡的城市中离开了。
九月初三是他十九岁的生辰。穆远收拾好行囊、挂上骡背,最后一次环顾家中屋院诸处,将两间卧房的门扉轻轻阖实,顺着青石小径步出院落,鬓发拂过院角的竹枝,转身栓合起院门上的挂锁。他牵着小骡转出小巷,绕道前往顾氏医馆,在厅中向他唯一的亲长顾清洛叩首拜别,又向医馆里的诸位师傅一一辞行。辞毕,他独自一人牵着行李、背向青红交间的孤南山,朝会春门外的码头再一次踏上了去往大江的渡船。船家起锚向江水渊深处缓缓驶去,岸边的柳色倒退,山色低昂,他站在船头,将院门的锁钥抛入了茫茫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