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崝
穆远记得,在宣州城外那座仿制的“沧浪亭”中,亭园的主人在池水边引种了一大片垂丝海棠。每逢春日,淡粉白色的花朵似若含羞,低低垂悬枝头,蜂蝶鸟雀争至,春风拂落花瓣时,漫天恍若霞雪,便要在人心中勾起一阵淡淡的愁思。
当时携他游园的哥哥告诉他,国中海棠,以西蜀最为繁盛出名,垂丝海棠更是其中绝色。每每逢见各式兰菊花草,他的哥哥便会为他介绍许多古人歌咏的诗句,而那一次,唯独见到这片海棠,他的哥哥却什么都没有说。这样动人的花朵,他一时好奇,便主动向穆岑发问:“那哥哥知道,古人写过什么关于海棠的好诗吗?”穆岑便轻轻摇头:“诗虽不在少数,却都不相称。只有一联:‘深春苦竹寺,细雨海棠花。’”
自那次急情过后,穆远便再未面见过同厢的那人。屏风背后仍旧总是很安静,有几次他想要轻敲问候,却都迟疑了下来:那人会不会还在歇息?会不会正好在温书作文?会不会晚归疲累?会不会因为此事而根本不愿见他?
这样迟疑了几日,一扇屏风就在手前,他还是没有敲下去。偶尔听见对面的起居之声,他便劝慰自己:只要那人无事就好了。
锁院期限未到,试举结果仍迟迟不肯放出。不过为了预备最终的殿试科目,穆远每日还是会作些策文,记诵经义,以免自乱阵脚。天上的月影弯至只剩一线时,他见房中纸墨所剩不多,便打算明日上集再购置一些。翌日落锁出门,他正绕过大殿偏侧,往寺外行去,却忽而被一个人声叫住:“先生。”
他停下脚步,不知这声音叫的是不是自己,转头寻觅,却见一人身披青袍,径自行至他面前,向他躬身一礼,浅浅笑道:“我正欲去寻先生,不意能在此处遇见。”
穆远尚在狐疑此是何人,找他贵干,直到对面直起身,露出长睫掩映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他才恍然惊悟——原来正是同厢那位他欲见不得的居客。先前他见那人时,房内烛光闪烁,那人又困于急症,境况危急,以是眼下重逢于天光之中,他竟一下没有认出对方来。
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雨水,而今雨过天青,明媚的天光随着清凉的湿气一道洒在他们的衣上发上。即便早已见惯自家兄长的风仪,面对眼前这位居客,穆远还是不得不感叹:美人。身量高挑清直如翠竹,眉如远山,五官如堆玉,容颜清透,颈项皙长,衫领遮覆下的肩骨平长而舒展。不同于穆岑那样峭丽的美感,眼前之人的容色则显得更加精致而柔和——玉雕一样的精致。最稀奇的当然还得算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不似那晚烛火辉映时的灿然,天光拂照之下却显得十分清浅,仿佛是两汪薄澈的石潭,阳光一下就能将潭水照透,在潭底留下跃动的光纹。
穆远望着那人的眼睛,仿佛能望见自己在其中好似游鱼一样的倒影,一时间失了神。而那人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被人这样望着,只是冲他笑了笑,向他浅浅欠身:“多劳先生数夜前施手相救。拖到今日才来致谢,真是过意不去。”
语罢,便从青袍的广袖中抽出一只精巧的锦盒,双手呈托着,递至他的面前:“薄礼不成心意,还请先生收下。”
穆远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做什么,立刻为这样的失礼尴尬起来,微微红了耳尖。听见那人的谢辞,更是赶忙摇头:“先生多加休歇,养好身体才是。在下医术不精,能见先生无恙便已万幸,怎么好意思收受谢礼?”
那人却道:“既是如此,当日便是我惊扰了先生,更当赔罪。”
他坚持摇头:“先生无罪,我不能收。”
然而那人的手却仍没有撤回去的意思:“贱命虽不值钱,总比这谢礼要贵重一些。”
此话原似一句套语,而穆远听罢,却是愣了一愣。不知为何,他望着那人浅静的双瞳,忽忽便想起当初他的哥哥为他负伤时,抚着他的发顶对他说:“以后要学会躲开,知道吗?”诚然救急之事他不肯妄自居功,可是若再做推辞,似乎却显得轻薄于人了。
这样想着,穆远便亦伸出了双手,端着锦盒的首尾,从那人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平举起来,向那人躬身道:“那便多谢先生了。”
他将锦盒往袖中仔细收好,堪堪理平衣衫,便听那人笑问:“不知先生可有空同我到茶楼坐坐?”
他顺口便道:“自然。”
至于那房中犹待他置办的纸墨,他想,待到回程时再说应当不迟吧。
穆远遂同那人一道出了寺门,沿着汴河一路往东,慢慢地穿行在高柳之下。翠柳与河道一向是他所喜爱的景色,即便是京城的水柳,也能轻易令他在一日的繁忙之后轻悦起来。不过此刻,他却没什么赏景的心思:往他们这边投来的目光——尤其是往他身边——多得实在令他有些笨拙。这种事情平日倒并非全然没有,然而倘若比作落花沾身,此刻被风吹拂的花树,一定要比平日繁密许多。上一次有类似的感觉,还是他同哥哥一道行往渡口的时候。只不过那时,他们收到的目光,比如今的还要更复杂一些。
“先生,这边。”他听见那人轻声道。
他从思绪中回神一看,见那人还停在他身后几步路的位置,遂赶紧掉头转向,随那人领着进了茶楼。
那人同他上了顶层,引他在阑槛边落坐,向店家要了两盏现煎的新茶,又点了些时令的桃杏花糕。穆远趁隙向槛外探出脑袋:茶楼势高,可以俯瞰小半个京城。他来京许多时日,还未到过视野如此之好的场合,净在街巷之中来回转悠,置货比价。杂事忙碌是一回事,更何况,看上去便如此清贵的地方,他自己是断不会一人前来的。
茶楼的五层楼塔之下,汴河两侧高柳连绵如绿云,河桥上下的摊贩喧呼,行人熙攘,彩伞和挂满各式小玩物的竹架高出人头,在一片花花绿绿的衫帽之中格外抢眼。远处道边有人惊马,有人落轿,醉酒的大汉在酒店前同几个衣冠楚楚的书生撞到一处,吵嚷起来;农妇农夫就着板车前拉后推,将堪堪购置的苗种拖运出城。市井之中楼店连片,屋瓦如同飞羽;汴河之上五色游船如织,夺人眼目。
打从穆远入京的第一日,便已亲自置身、漂流于这片人潮之中。要说他有多么享受其中,那一定不够诚实。然而此刻远远地坐在高楼之上,观望过去,况味却又变得有所不同。喧嚣的人声第一次不似在耳边响起时那样惹人毛躁,灰蒙蒙的京城第一次显得如此色彩缤纷,连车马之后平地扬起的烟尘都稍稍变得温存可爱了起来。
是不是天人俯瞰世间,也是这样一副光景?所以措手世事时,也总是那样无情而慈悲?
沿着宽阔的御街一直往北眺望,远处的紫金大殿碧瓦朱栏,重门深锁。倘若此次春闱他们榜上有名,那便是他们即将要踏入的地方,也是无数举子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样说也许有些颓唐,可是穆远总难免觉得,那个地方并不属于他。就好像是小时候哥哥拉着他的手,带他登上孤南山的山巅,一伸手仿佛就能触到层云。他曾想象过云海的背后究竟会有什么,也觉得那样的景象一定很美,可是却从没想过那些天宫彩阙会是他应当要去的地方。
“京城如何?”
穆远忽然听见对面轻声开口,一回头,见那人也在望着槛外的风光。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老实道:“人潮太挤,风尘太大,花柳也不如江南温柔。”
那人忽然便笑了:“一向如此。
“就连人在京城和江南,也是不同的。”
听了这话,他一下也来了兴致:“先生也是江南人?”
然而那人却轻轻摇头:“只是有故人在彼处罢了。”
“如此。”穆远心中虽有些淡淡的遗憾,不过这件事其实并不在他意料之外:那人讲起官话实在标准,连一丝吴侬口音的痕迹都没有,不知是否长住京畿附近。可是若真如此,这些日子他自己在京城转悠了这么久,却连一株海棠都未曾见过。那又为何……?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在探人私事,便赶紧按下念头。许是那人家中有栽,或是从别处得知的吧,他想。
二人在坐席上又等了一会儿,店家才终于为他们呈上了一桌茶汤和茶点。那人就着茶汤浅啜了一口,便放下茶盏,揽袖从盘上执去了一块杏花糕,一边吃着,一边望向槛外的街道。而穆远则支起手肘,将茶盏高高捧到自己面前,一双目光越过盏沿,悄悄地瞄向那人:颈项白皙,斜骨清直,持糕的手指瘦削而修长,骨节尤其分明,就算是与穆岑相比也还要分明许多,手背上隆起的青色经脉亦隐约可见。那人琥珀色的眼睛和身前的花枝都令他不免好奇,然而他觉得自己实在不是合宜问讯的人选。某种程度上,穆远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用这盏茶水堵住自己的嘴。
不过只是喝上一口,他便觉得用这茶来堵嘴实在是太不敬了。茶汤清透而馥郁,焙烤带来的香气与泉水的甘冽交织在一起,缀以恰到好处的青涩,烫过肠胃,是他这平日不甚讲究的性子也能喝出来的爽快。桃花、杏花都是不久前才收获晾干的时令之花,制成的糕点自不必说。就是这么吃着,倒有些令他想起从前大清早的在小院桌边就着粗茶吃糕的场景。
对面那人同平日在厢中时一样安静。方才同他聊过两句之后,便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吃食啜饮都几无声息,他不禁觉得倘若自己低下头去,就算那人中途离席他也未必能够知晓。
茶汤喝起来需趁热才好,待二人饮尽,那人又向店家要了两盏,他们遂得以配着新茶,继续慢悠悠地消受两碟糕点。等到终于将茶点用毕,店家报上账单,一顿茶钱果然贵得令穆远咬牙。然而同厢那人却说今日是自己相邀,便连他的那份也都一并代为付清了。穆远固然为此十分赧颜,但至少这样,他有限的盘缠还不至于在他赴考中途便挥霍殆尽。
不过再怎么说,钱货毕竟不菲,看来今后,他多少得找机会弥补上才是。
那人一路将他送回了兴国寺,行至寺门口,忽然举臂平肩,往身前收折一双手臂,叠起两掌,躬身向他行了个大礼:“承蒙先生今日赏光。”
“诶……”穆远不知分明是那人代他付过茶钱,怎么还要如此客气。他慌不迭伸手将对方扶起,出于礼节,又不好多作触碰,一时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而那人似乎明白了他心意,便也不再坚持,顺着他的手势直起身,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仍旧浅笑着,向他道:“先生是佳士。可惜今日在下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届时若再作邀请,还望先生不弃。”
穆远赶紧垂首:“是我万幸才是。”
听他应罢,那人笑了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啊,对了。那份谢礼,在下冒昧以为或可与先生相配,希望也能称合先生心意。”言罢又是一欠身,便擦过他的身侧,兀自往街上离去了。
回到厢房之中,穆远坐在书案前,点起油灯,呆坐了一会儿,想起那人临走时的话,便从袖中掏出那只小小的锦盒。锦盒做工精细,甚至全然不输于生辰时哥哥赠予他的那一只。他小心打开,只见柔软的丝绢之中躺着的是一枚玉佩,正中的玉玦嵌在凹槽之中,上下坠以淡紫色的悬绳和流苏。玉玦缺口朝侧,色相温润莹洁,像是一只弯弯的弦月,个中紫色烟絮离合如雾,与清凉的灰玉色相交映,浓淡衬宜,无疑是一枚上好的烟玉。不仅如此,玉玦的正面还雕绘了一圈精细的纹样,波澜起伏,他仔细一看,竟是一片庄静肃雅、云雾缭绕的远山。
常日里穆远总是喜欢穿一身灰色的衣袍,深深浅浅的灰,他觉得像是雨季里笼罩着孤南山的烟气,或是夏日隔开艳阳的阴云。这样的饰绘和设色,倘若出现在寺宇楼观的画幅之中,自然是他十分倾意的;可若仅为一场举手之劳,便将之刻进珍贵的玉石里赠送给他,令他结系在腰间、与他相配,他又如何敢承当得起?且这样一枚玉佩,不仅关乎云雾,还关乎他所爱重的远山本身。倘若无缘遇见相称的主人,他觉得,这枚玉佩,至少也当留给那人自己才对。
恍惚间,他又回想起那人的模样来:发已束冠,应当比他要年长一些,约摸二十一二的年纪,举手投足总是十分轻悄,笑意则如同琥珀色的眼眸一样澹薄而浅静。身量清长挺拔,却似乎不甚盈实,方才他将那人扶起时,衣衫间甚至稍稍显得有些萧索。而那夜心脉上的急症,依照那人的脉象和随身携带的药瓶,似乎也是由自先天的宿疾。
穆远看着玦环上的缺口,握着锦盒,从惭惶又渐渐变得黯然起来。
就这样在案前颓坐了片刻,他忽而想写些什么,便将盒子仔细收好了,就着手边开始翻找纸墨。找了半晌发现余量可怜,他才苦笑着回想起自己今日原本拟定的计划。
当晚那人回房,他特地向那人再道了一次谢。自那之后,除了领他进门的小师傅,穆远在兴国寺内待了一个半月,终于难得又多了一位相识。虽然二人在厢中仍不相语,不过偶尔与那人在路上碰见,他总会记得向那人行礼问好,而那人也会向他浅笑着欠身,权作招呼。然而难为的是,来来回回,他却总是忘记要询问那人的名字,只从寺中僧徒之处听知那人姓苏,除此之外,那人似乎也并不愿向人透露更多。既是这样,穆远便决定将这件事暂且作罢。反正若是有缘,总有一日会知晓的。
四月十五,节候入夏,齐聚京城的举子们终于迎来了礼部春闱的放榜。看榜的人潮海海,穆远被推挤着越过无数的人头,也终于在榜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不算十分靠前,不过好歹中游偏上,榜上有名。
其实礼部春闱之后还有一门殿试,不过依照本朝惯例,殿试不刷举子,仅仅排定名次。也便是说,若中省试,至少相当于有了功名;而中榜的举子虽要备考,却也免不了要先在京城好好庆贺一番。一时间京城的街道上充满了前所未见的读书人,茶楼酒肆,舞榭歌台,客满为患。
关于本朝的这番科场惯例,穆远记得,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传说。相传早几朝在先帝治内,殿试时刷落了一名已中省试的举子。该举子一怒之下,投奔敌国,出谋划策,为本朝边防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先帝闻此深受震慑,罪己之过,从今往后不敢再折举子节气,而殿试也就不再刷人,变成了一场空排名次的考试。
听闻这个传说时,穆远自然免不了一场干笑:倘若这位惹是生非的举子不是殿试落榜,而是省试落榜,乃至乡试落榜,真不知是更好还是更坏了。
这期间,趁着满京城游欢作乐的喜气,同厢那人也又邀他至城外的郊山游览了一番,似乎是着意避开城中的繁华场所。那人向他道:“首夏清和,这里是京城内外最好的去处。”他觉得,既是那人所说,个中风光便没有什么好疑虑的。而当他随着那人褪去鞋袜,捞起裤脚,将两足伸进清凉的山溪之中、踏上溪底磷磷叠叠的卵石,这样的快意还是令他不曾预料、心摇不已。
更何况……既然那人至此仍停留在兴国寺内,想来应当也在榜中吧。
五月初五,殿试入场,那人果然同他一道入了队列。三百举子从领班踏入宫城,在集英殿殿廊下分左右入坐,执笔落墨,答完了本届科考的最后一卷。然而可惜的是,甫一落场,穆远寻到那人,却被那人告知临时有些急事,向他道过别,便匆匆从兴国寺的厢房中搬走了。他终于得占整个房间,却不免觉到些许失落,坐在案前敲着笔杆沉吟了许久,猛然才想起,直到最后,自己都还不曾知道那人的姓名。
或许值得高兴的是,这样的一日他也并没有等待太久。十五日后殿试放榜唱名,诸举子再一次集结在集英殿前,他一眼便瞥见了对面人群中那个夺人眼目的身影,而那人正偏头望着殿外的风光,似乎并没能注意到他。唱至第三元时,数次唤名,最终那人起身应答,他竟发现对方的名字原来自己早已见过——礼部试榜首,颍昌府苏崝。
震讶之余,穆远也不得不咋舌:这位先生,可真是能考啊。
唱名惯例只唱试榜前三元,此后的名次便只是简单通报。穆远落在甲科之内,虽是五甲,却也算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名次,尤其是以他的少龄来说。再往下便是漫长的礼祭、奖彰,说白了便是令他们这些“后进”的举子在廊下观赏三元亲受圣上慰问,听说是为了鼓舞士气,令天下举子自勉求进,慰己荣乡。
典礼结束之后,那人身着赐服,下了殿堂,随举子队伍步出宫门,不做什么停留,便径自离开了。穆远刚刚从典礼带来的昏聩中清醒过来,觉得此时虽稍有攀附之嫌,还是赶上前去,向那人道贺。那人见是他,一双浅静的眸子也多添了些许温和,向着他欠身一笑,道:“多谢先生,有缘来日再见。”
从三月初五到五月二十,漫长的考试尘埃落定,年轻的书生终于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口食,得以松下心弦,等待吏部为自己分派官职、委任吏命。然而这一次,他最先等来的并不是朝廷的任职诏书,而是顾清洛从宣州传来的书信,只言家中变故,令他尽速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