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自本朝立国以来,礼部举办的春闱大比便是举国士子翘首以盼的盛事。每逢放试之年,入京赴考的举子累千上万,求取仕途,售卖文章,今年固然也没有例外。而为防考官私取,这场考试的阅卷更是十分谨慎严苛,需将答卷分批编次,糊去考生姓名,再由专门的文员誊抄,锁入贡院,历时一月,经由诸位试官反复判核、考校,才能点定取舍、编排名次。
如此繁复的阅卷流程,如此庞大的举子数目,不难想象,对于亟待放榜的举子来说,接下来又将是一场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从贡院外搬回兴国寺之中,穆远倒是一下落成了个闲人。《五经新解》暂且往地上一丢,将整间兴国寺探寻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干脆镇日坐在房廊之外,对着庭院中摇曳的藤花和树影,观蜂等蝶,穷极闲兴,才忽然想起临行前吴宗曦给他写了两张谒见京城故友的拜帖。他的老师吴宗曦虽然为人严苛,对于这位有些过于乖巧的弟子,却总也凶狠不起来,说着撒手不管,还是叹息着将两只信封递给了他。惭愧之余,他其实总不知该如何向老师解释自己虽然赴考,却对官场攀求毫无兴意。不过他隐约觉得,对老师而言,这似乎本就是一件无需解释的事。
他将拜帖从行囊里翻找出来,循着封上的地址择日造访。不巧的是,其中一位先生早已向朝廷自请离京,前阵子便携家往外地上任去了。而另一位收下拜帖,则与他重新约定了会面的日期,待他前来,在堂中沏了两壶茶,问候过故友吴宗曦的近况,便不再开口言及一字,只与他就着堂外堪堪萌蕾的石榴花对饮了半日,茶盏空时,复又遣人送他归去了。
京城街道嘈杂喧嚷,纵横交错,时与不时还要碰上些争执的事故,走起来并不大容易。当日穆远午前出门,回到厢房已近黄昏。经久为伴的紫藤花瀑随着春天的离去渐渐萧疏,橙黄色的斜光慷慨地照落在他的书案上,忽而便令他怅惘起来。
不知此时,宣州城的两位亲长和家中的一切是否都还安好。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蓦地便想起这首总用作孩童启蒙的唐诗来。暮春的天气并不总是晴朗,他便也效仿前人,落锁门扉,趁着明媚的余晖在寺院里又转了一圈。
浓酽而浑圆的夕阳斜挂在钟楼的一角,正逢寺僧上楼敲钟,广袖高举,向后拉开钟槌,被金色的光芒镀成了一个庄严而幽深的剪影。围墙边的矮棘丛中原本正有乱雀在七嘴八舌地叫着黄昏,舌音婉转却又不见身影,而今钟声一响,便全都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跃起来。雍容腴美的牡丹花开了又败,枝头余妍垂首犹在,可惜盛花时恰逢大考,不知有没有好事的居客曾驻足流连。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依旧笑得慈眉善目,殿边的古琴静静躺在琴几之上,绀碧色的流苏从几案边垂落下来,像是一帘摇曳的长睫。今日殿上无人叨扰,守琴的小和尚闭着双眼,站在一边打起盹来。穆远提起脚步,悄悄走近,那小和尚却突然双掌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躬身向他作了一礼,复才睁开眼睛道:“穆施主游原乐否?”
穆远听见对方突然出声,又念出自己的姓氏,吓了一跳。回过身来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正是当初领他入厢的小师傅。方才他放轻脚步,只是觉得对方正在歇息,不欲扰人清梦,没想到出家人不愧是出家人,睡也醒也,此也彼也,都总是分不清的。
他一时有些尴尬,遂亦向那小和尚欠了欠身:“承蒙小师傅相记,是在下失礼了。许久未见,不知小师傅近来可好?”
小和尚便笑道:“穆施主客气了。穆施主愿小僧好,小僧便是好的。”
听见这等套辞,穆远不由得干笑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目光游移,扫过对方身边的古琴,忽而想起前几日幽渺的琴音,便道:“请问小师傅,可知前些日子曾否有谁在此弹琴?”
那小师傅眨眨眼:“岂非正是与施主同厢的苏施主?”
穆远一愣:原来不仅真有,竟然还是他的那位同厢。可这怎么会是一个问句?就算问他,他也不知那人究竟姓甚名谁——同他的哥哥一样,对于这种问题,通常他都不甚留心。
那小师傅看着他迷茫的神情,还以为自己错识:“难道不是吗?我道那位施主的琴音,寺中许多僧徒都该识得。”
听这意思,那人似乎还是这间兴国寺的常客了。
穆远遂向那小师傅轻轻摇头:“非也,只是在下一时未能领会。”
语罢,他垂首沉吟,依稀记得听琴的当晚,同厢那人确乎是深夜才归。原本他只当是个巧合,没怎么挂意,结果当夜的琴家竟正是那人吗?今早出门之时,他还正巧碰上那人从他旁侧的一扇门进了房间,却未曾照面,只看见一片竹青色的衣摆拂过了门槛。
他望着那尾案上的古琴,七弦清直简净,琴身状如游鱼有尾,岳山微隆,面板黑紫,色泽虽犹净亮,年月风霜之下已有不少皴纹,看样子,应当是一架颇有脾性的乐器。他回想起同厢那人常日里纤静的气质,又想起那夜令他琢磨半晌的琴音,难得竟升起了一个念头,想要当面见一见那人,问一声好。虽然时至今日似乎已有些迟了,但毕竟同厢至此,总算默契,又是他迟来那人房中借宿叨扰,哪怕道一声谢也是应当的礼节。
那小师傅笑道:“若是穆施主有心,何不等等看看呢?那位施主颇为随性,说不定今夜,便又能听到这琴的琴音了。” 穆远遂向那小师傅欠身施礼:“如此便是万幸了。”
这样想着,穆远遂往餐堂用过了晚食,便又回到自己的半厢,照旧敞开了门扉。今日已是三月二十,夜风柔暖,暮春杨柳的清气之中已夹杂着些许从遥远南方送来的早夏消息。他坐在案后,闲闲翻看着今日拜谒归来、顺手从书肆上淘来的诗集抄本。庭中偶有人影绰绰,来往言笑,却都不是他要等的人。
诗集抄本中的作品十分有趣,盖是编者从国中各地摭拾而来的题壁之诗,寺观、楼店、亭阁、桥柱,无所不有,以地理分卷次,其中不乏匿名之作,就像他如今厢房壁上的那些。不过最初吸引他采买的,却并不是诗作本身,而是编诗者在卷首的序文。据序文自述,这位编者曾数次入京应举失利,叹功名无望,遂绝意于此。然而既已远游,不如借此机会游遍天下,简单理过行装,便只身徒步,踏上了旅途。此人沿途借宿讨食,先是周转京洛诸地,再往淮泗,又自苏杭西溯长江入蜀,南下湘、衡,至于岭南,兜转数年,遍历山水人情,最后回返漳州老家,写诗种田去了。当时他在书摊翻看至此,觉得自己此行若是失利,仿而行之,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惜他未能找到这位编者本人的诗文笔记,否则闲时观看,必然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杂书遣兴,读不觉已是明月高悬,而屏风背面的人似乎仍没有归来的意思——穆远也不是没有想过那人是否本就在屋中,为此还曾轻敲屏风问候了一番,不过显然无人应答。他忽然心中一动:该不会真的如同那位小师傅所说,今晚又能听到那人的琴声吧?果然没过多久,弯月当头,禽鸟夜啼,一时间琴弦初响,如同垂露荡开了柔软的夜风。
穆远禁不住一声苦笑:是不是佛修久了,当真能有一双慧眼?
琴音难得,他当然不能轻易辜负。穆远即刻收书坐正,阖上双眼,同先前一样仔细聆听起来。那人的琴技纯熟得一如前次,音符圆润,清幽浩渺,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回的曲意却仿佛比先前来得更为显豁,凝缓而哀伤了许多。分明眼下正是晴朗月夜,而那人曲中的哀愁却仿若冷雨滴阶,一声一声寰转搓揉,令人想起清明前后啼血的杜鹃。穆远静静地听着,心中不由得也随之生出几分哀戚。他垂下眼眸,忽然悠悠地想,今夜造访,对这位抚琴人来说会否有些太不合时宜了。
曲调到最后也没有转低的意思。一曲终了,同厢那人回到了厢中,而彼时穆远正心绪纷然,垂首坐在案前发着呆,错过了与那人照面的机会。不过正好,他一面听着屏风后的推门之声,一面悄悄想,或许正待那人独自平复一会儿,倘若今夜还有余力,他再去叩问。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回对面那人分明回来了许久,却迟迟都没有点灯。穆远道是那人心绪太过郁结、无心系管,便暗自决定还是明日再说。正当他将房门阖上,准备像往常一样熄灯歇息,屏风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杂物崩散的脆响,随即是重物触地的闷声。
穆远心觉不妙,即刻冲上前,往屏风上叩了叩,问道:“先生,无事吧?”
而对面则只是不答。
于是穆远抬手又重新敲了敲,仍旧没有回音。然而正当他想再问一遍,屏风的缝隙间却依稀传来了飘若浮丝的喘息与衣衫的摩挲之声。于是他不再犹豫,道一声“冒昧”,便将手边的屏风一把推开。借着身后桌案上照来的远灯,他看见颀长的躯体侧倒在屏风背后的地面上,脊背弓耸,包裹住蜷缩的四肢,右手则死死抵在了胸腔前心脏的位置。
见此情形,穆远疾步上前,从地上扶起那人的肩膀,将那人的身体翻正,小心揽置在自己怀中,伸手探上对方的腕脉。不出所料,脉息疾紊而孱弱,气机滞涩,当是心脉痹阻之症。这本非什么偏门的脉象,他在医馆时固曾从师傅修习,亦见过两三位类似的病人,大抵发作有常,平日补身养气,病作时静心休息便能够得到缓解。然而麻烦的是,身前此人的这次病症似乎来得异常迅猛,额间冷汗频发,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涩起来。他记得师傅曾经向他提起,此类境况虽为稀有,却断不可轻慢,若是措置不及或不当,甚至可害于性命。
穆远草草环顾四周,又摸寻过那人的腰间、外衣,并不见什么药具药方,不敢耽搁,便轻轻将那人平置在地上,飞身回榻边翻出自己随行携带的金针,一把抓起桌上燃着的油灯,重新跪伏到那人身边。来回时的动作太急,他还不小心将身侧的屏风也胡乱绊在了脚间,一整扇倒向墙边,将种着兰草的高脚花盆也撞得微微一颤,发出颇为骇人的噪响。
穆远将灯台置在那人的案几上,强作镇定,俯下身去,听过那人的胸腔,又仔细检视过对方的面色和颈脉。确认自己并无误诊,他向那人垂首道:“先生,冒犯了。”遂快手解开了那人的衣带,将对方胸前的衣衫摊敞开。
出乎他意料的是,内衫刚一解开,一大片墨文花枝便撞入了他的眼帘。从那人的左肩一直斜刺入心口,交叠掩映的尽是以漆墨刺绘的花脉,花茎细长,花簇之间偶以朱砂点染,勾线曲婉如细蛇,游走在苍白的肌肤上,仿佛是浮上肤表的血脉,妖冶非常。
那人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腕,挣开眼睛,灯光下的一双眸子非黑非棕,竟是一种铄石流金的琥珀色。连续两件异事当头,穆远简直又在以为自己是不是紧张得出了窍,闭上眼睛醒醒神,再睁开,眼前的景象却还是没有改变。
“你……”那人勉力开口,琥珀色的眸子移向他,光影动荡,像是越过他看见了什么别的人。穆远下意识扭头往身后看去,却只有倒伏的屏风和空荡荡的房间。
眼见那人的目光渐渐涣散,穆远觉得状况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只好硬着头皮从那人的指节中挣脱手腕,口念“得罪”,也顾不得这罪究竟如何,便探指按上对方身前的花枝,检定穴道,渡入金针。措置罢了,又翻开那人的手腕,连刺数位心脉关穴,指持金针仔细捻揉。
急症稍稍缓和下来,他终于重新听见了那人气若游丝的声音:“药瓶……在书案下。”
他赶紧伏低身子,果见书案下有一只细口的小瓷瓶,瓶塞已被拔去,两三粒红豆似的药丸从瓶口滚出,散落在附近的地面上,想来是那人取药时已太过虚弱,才会将之失手跌落。他探长手臂捞出瓷瓶,在掌心中倒出两粒药丸,再次揽起那人的肩头,将药丸送入对方口中。喂过茶水后,他又往那人的后心再渡了一针,便就这样静静地跪坐在地上,听凭那人倚靠在自己身前,仔细切着那人的腕脉,细观其变。不知过了多久,见对方的呼吸和脉象终于平缓下来,唇上的绀紫色也渐渐褪去,他才又轻声问:“先生,好些了吗?”
那人的气色仍旧虚弱,却幸而轻轻点了点头。
穆远遂卸去金针,极为小心地扶那人站起身、至榻前卧下,替对方扣好内衫,盖上衾被。为免不测,他还在榻边的地板上坐守了好一会儿,确保对方的气息脉象都不再动荡,才将一颗高悬的心塞回肚里,擎着灯火,晃悠悠地挪回自己那半厢,回头将倒伏的屏风一一归位。
在自己榻边坐下的时候,穆远分明感到身下的两腿都已颤抖得不听使唤了。跪坐得太久是一方面,何况说到底,那套针法,他虽从师傅学过练过,却还不曾对一个活人用过。首次施用没有将人治残治死,他实在是太谢天谢地了。
翌日清晨洗漱完毕,用过朝食,穆远特意回到厢中,在案前迟留了许久。一直等到午前,觉得应当不太叨扰对方歇息了,他才轻轻敲了敲屏风的木沿,朝对面轻声问道:“先生,还好吗?”
对面的声音虽仍显得有些虚浮,却幸而清晰:“多谢问候,已经无事了。”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又问:“先生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手的吗?”
那人静默了片刻,遂道:“那便烦请先生替我转告住持,就说今日我恐怕要失约了。”
穆远于是应承下来,出门时特地向寺中僧侣问来了住持的所在。然而当他终于站在本寺住持的跟前,他才发现自己竟忘了询问那人的姓名,憋了半天,只好道:“东十四厢的那位先生托在下转达与上师,说他今日无法赴约了。”
胡子花白的住持闭上眼睛,向他打了个合十礼:“阿弥陀佛。苏施主可还好?”
他遂还礼道:“昨夜突发急症,如今似已无虞,不过尚在歇息。”
“阿弥陀佛,”住持轻轻颔首,“多谢施主传信。老衲亲自去见他就是了。”
口信既已传完,穆远便同住持行礼道别,向外走出好一阵,才突然回过味来:既然住持说要亲自面见那人,岂非正是在他们的厢房?那住持又要什么时候去,呆到什么时候回?——他自觉昨夜对那人已十分冒犯,今日更不欲听人墙角,草草用过吃食,无处可去,只好又游荡到京城的集市上去溜达了一圈,至少看看今日有没有幸能够淘到那位诗抄编者的游行笔记,倘若真有,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他走在路边,仰起脑袋,隔着墙顶高高探出的树枝,望进云团背后明光四射的太阳,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一整片妖冶的墨文花枝。其实当时他既无心、也不觉得应该仔细打量,然而那样的景象,哪怕只是匆匆撞入了一次,便再难从眼前挥抹而去。
那些柔艳低垂的花朵……是垂丝海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