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
穆远从不曾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快地又一次回到宣州城。出发前他尚在思忖,哪怕这一次落第不中,被迫游人篱下,他也不会立刻回到这个地方。
顾清洛在信中的措辞虽然模糊,却十分郑重,他一猜便知是他的哥哥穆岑出了什么事。为赶时间,这一次穆远没有走水路,而是走了陆路,昼夜兼程,只跑了五日六夜,便已进入宣州城的大门。
甫一落车,一位长眉凤眼、软巾窄袖的白面小生便上前向他行礼,他认出那是顾氏医馆的协理,姓郗,从许多年前便一直跟随在顾清洛的身旁。每逢顾清洛事务繁忙,分身乏术,他便会在医馆看见郗生代顾清洛暂管店面。
“小穆先生,”郗生那一双上挑的凤眼看起来同往常一样高深莫测,“小生等你很久了。顾当家的前些日子去往湖州给药王鲁连祝寿了,让小生来接待你。”
穆远心下一沉,快语道:“是哥哥出事了吗?”
郗生点点头,对此也不加含糊:“当家的交代,你应当会想再见那位先生一面,令我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至此却是顿了一顿,扫一眼城门口私语的官差,“不过如今,我等还是不要站在城门边说话了。请小穆先生上车吧。”
车夫为他们掀开车帘,穆远遂随那人上了马车,一路直驰顾氏医馆。二人对坐在车厢的两侧,穆远挑起窗挡,回望了一眼远处仍盯着马车的官差。车轮颠簸的间隙,他转回身来,稍稍向郗生面前探去,轻声问:“哥哥还好吗?”
郗生却闭目摇头:“官府借口穆先生亲故寡少,又联络不上你,本打算直接收葬,是顾当家的出面周旋,才给拦了下来。”
“收葬”二字轻轻飘来,只一刹那,穆远便觉整个身体从后颈僵到了指尖,动弹不得。真是奇怪,分明这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可不知为何,却好像怎么也听不懂。他蠕动着嘴唇,将声音放得更轻,又重新问了一遍:“什么?” 郗生看了他一眼,没有重复,只道:“他现在医馆,我带你去见他。”
马车一路跑得很急,不多时辕马刨蹄长嘶,被缰绳勒停在医馆正门之前。郗生带他下了马车,穿过正厅,直入后堂,从烛擎上折下一盏烛台,卸去暗门上的链锁,领着他步下旋阶,往深处入了地窖。
顾氏医馆的地窖用以炮制药酒药剂,也用来贮藏冰砖。窖洞深广,而烛台的灯火并不明亮,但穆远还是一眼便看见了地窖正中的空地上那个巨大而漆黑的方影。郗生以烛台做火种,将壁上的灯具一一点燃,窖内渐渐被温黄色的灯光充满,他才终于看清,那黑影原是一口硕大的木箱。
郗生将烛台安置在侧旁的圆凳上,行至箱前,卸去了箱盖。穆远提着气息悄悄走近,只见箱内盈盈满满地堆满了碎冰,灯火之下液光粼粼,似乎正在缓缓融成冰水。而被这一整片冰棘拥拱环绕的,是一口漆黑的木棺。
郗生扶住棺盖的一头,向他道:“将棺盖抬起来。”
于是他绕到箱尾,执起棺盖的另一端,同郗生协作使力,将沉厚的盖板掀开去。
烁动的灯火照在棺中人略显苍青的面容上。此刻他的哥哥身着素衣,面色沉静,一双手交叠在小腹之前,静静地躺在深幽的棺椁之中。
“哥?”穆远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他伸出手指,想要探一探那人的鼻息,悬停了许久,触摸到的却只有周回氤氲的寒气。
棺枕之上,那张他所亲念的面容十分清冷,也十分宁静。死亡尚未给这张脸带来多少浮肿与腐败,峭丽的五官几乎同生时一样漂亮。环绕的冰气将那人凝固在了这里,若非面色太过青沉,仿佛下一刻就会轻轻皱眉,掀开疏长的睫羽,露出一双深静而沉冷的眸子。穆远收回右手,往更前的地方探去,指尖触上那人的眉心,像是探入冬夜的河流,触上河水里冰冷的月亮。
喉头梗塞了许久,他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最终却也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郗生在他身侧拢袖垂首,语气十分平静:“依照顾当家的从官府中人得到的消息,此事应与城南余老爷家的少公子有关。不知小穆先生对此人可有耳闻?”
余……
穆远怔愣片刻,依稀想起自己仿佛是曾接待过那样一位聒噪的访客,便道:“似有。”
郗生于是点点头:“余少公子曾多次光顾令兄的生意,为之痴迷不已,遂背着亲长将家中一件贵重凭信转赠给令兄。不久后此事被余家主事的大公子撞破,余大公子便将他关了禁闭,从他口中问得了信物的去向,遣人与令兄交涉。不想令兄对此却只道不知,余大公子便当是令兄刻意隐瞒、拒不归还,盛怒之下状告官府,令官差搜了你家。”
郗生顿了顿,继续道:“搜查之下,令兄的房内固然十分清白,不过……却在你的房间发现了那件东西。物证既在,令兄便不再辩白,只从官差押至狱中,至堂审时亦一言不发,遂被官府判了鞭刑。而余家似乎也本无意将事情闹大,着官差从轻施刑,便任令兄自归了。
“此事发端蹊跷,似乎令兄亦有所不解。归家之后,顾当家的前去探望,令兄还曾特地请托当家的代为探查你同余家是否有所纠葛。只是未等事情查清,却听闻那余少公子不知怎的脱出了禁闭,到你家找上了令兄。
“据后来到场的大夫说,令兄本就脏腑虚弱、刑伤在身,又兼余少公子激狠用强,致使身下血崩,气息滞微,加上延医时耽搁得太久,再施药石亦已回天乏术。
“余家同官府议定,本欲假作令兄不经刑罚,病死家中。至于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窖壁上的油灯发出毕剥之声,昏暗而烁动的火光晃得穆远眼睛有些酸疼。他的指尖顺着穆岑的面容轻轻下移,抚上那人的鼻梁,跃下鼻尖,滑过起伏的唇线、下颌,最后翻越喉结,坠入那人的颈窝。他往侧边将穆岑的衣领轻轻挑开,惨白的颈项边尽是十指深深的掐痕;往下拨开那人的双手,腕上的皮肤也已被索缚磨破。然后,像以往的很多次那样,他的手滑入那人的腰侧,将上衣的结扣逐个松落,揭开了那人的襟摆。
郗生在他身旁继续道:“此地寒凉,顾当家的又曾命人将尸身仔细清理、涂以药剂,故而得以暂存至今,却也非长久之计。请小穆先生务必节哀,若事端了结,当及早入殓安葬为妙。”
言罢,郗生向他躬身一礼:“小生所知的,就是这些了。”
从轻施刑?激狠用强?
穆远的指腹一寸寸摩挲着那人身前翻卷而冰冷的皮肉,皮肉间狭长而硬结的血痕,盘桓良久,最终停落在穆岑左腹那道薄狭的旧伤上。他望着那人闭阖的双眼,轻轻道:“我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一定要留下我一个人?”
昏灯之下无人应答。窖洞最深处的油灯忽然闪烁起来,随后倏地熄灭,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
“小穆先生,”郗生眯起眼睛,走上前去,一只手扳上他的肩头,“窖中气流塞薄,不便久留。你该回去了。”
郗生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从棺椁中抽出,亲自替穆岑重新扣好衣衫,叠起那人的双手、置在小腹之前。穆远木然地站在原地,待郗生将一切处置完毕,才动了动身体,转向棺盖,俯身同郗生一道将盖板搬起、归位。他睁睁看着盖板的阴影再一次覆上那张宁静而生动的面容,直到将之全然吞没。熄了壁灯后,郗生领着他又一次顺着旋阶步出地窖。站在入口外等待那人为暗门上锁时,穆远忽道:“哥哥的生意,顾姨其实早就是知道的,对吗?”
郗生一边结系锁链,一边点了点头:“当家的同穆先生做过约定,只要穆先生不将你置于险地,她对此事就不加过问。”
沉默了片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他终于轻轻开口:“替我谢谢顾姨。”
他转过身去,抬起脚,步出了后堂。行至堂口的时候,身后却又传来了郗生的声音:“小穆先生。
“顾当家的让我转告你,人各有命,穆先生从来唯己是信,所得所失俱不由人。还望小穆先生莫要对此太过痴执了。”
穆远于是道:“我知道的……我知道。”
他在顾氏医馆外寻到了苍灰色的孤南山,沿着道路,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城北的家中。七年来这条路他曾来回奔走过无数遍,本以为就算蒙上眼睛也不会走丢,如今眼前的景色却显得那样陌生,几乎令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夏日的午后充满雨意,蝉蜩嘶鸣,像是手指与弦线用力磋磨的尖响。湿气仿佛要从半空中涨溢出来,路边的青旗也没有一丝活气,恹恹地坠压在树冠上。
大约这场事变也早已在城中传开,又或者是他的神色显得太过怪异,路边的行人和邻里都与他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与礼貌。拐进小巷之后,大黄狗照旧向他扑来,却第一次被主人喝退,布满霜纹的脸向他堆起小心翼翼的笑意。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那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也没想过小院的门扉能在数月之间便显得这样苍老。
穆远将挂锁捧在手中,钥匙对着锁孔。锁孔周遭的划痕昭示着新近的入侵。挂上这把锁的不可能是他死去的哥哥,大约是前来照管后事顾清洛。不过在顾清洛离去之后,显然还有一批不请自来的客人擅入其中。他盯着锁孔边清晰的沟迹,忽而轻轻地笑了:事情已经做得这样明显,为何还要费心劳力将锁挂回原处。
穆远卸开锁头,将整只锁扣信手扔到了院门的石阶旁,步入小院。小小的石桌仍然静立在院中,像是一把张开的小伞,庇护着桌边的两只石凳。地面和石板路上有少许血液滴甩的痕迹,或是残破的血印,一直延伸到门口,在尘灰之中开出一朵朵暗红色的小花。晾衣杆上穆岑的衣衫还未及收回,连日曝晒,已显得有些褪色。院角的盆栽长期无人照管,几乎已尽数干枯萎败。好在那人钟意的那丛青竹扎根深牢、不畏节候,依旧显得清翠可人,长条掩映。
穆远迈上门阶,推开自己的房门。
不甚意外,屋子里的东西被翻得很乱,大约是顾清洛有意保存,仍将屋内维持着官差搜查过后的原貌。他本人对这点散乱其实并不介意:反正他自认原本也没有什么章法,器物用完随手闲置,眼下充其量是乱得比他离开时更胜一筹罢了。然而他的哥哥却一向作风清整,倘若房间也被弄得乱成这样,就算那人脾气再好,大约也不会很高兴。
他趟过满地散落的书册、杂物,径直向药柜走去。他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也知道那件东西此刻理应早已被人带走。他将药柜里外的杂物拨开,仔细翻检,应有的东西都在,果真唯独不见了那只木盒——那只当日他曾代哥哥收取的余少公子的赠礼,装着“补药”的雕花木盒。如今看来,盒中有没有药并不好说,却显然夹带了一些私擅的东西。
那只盒子穆远其实从未打开。自从哥哥同他挑明拒意之后,他几乎再未插手过那人的私事。收下那盒“药材”时,他原本想等穆岑身体恢复再替那人炮制,谁知再无契机,整个药盒也便被他遗忘在了角落。
药柜周遭的物品一片散乱,房间更深处的衣柜却似乎并没有翻动的痕迹。想来是官差搜获赃物,称心如意,便直接押着他的哥哥离开了。
物件既去,穆远不作停留,一转头,又出了门,拐进斜对角穆岑的房间。哥哥屋内应当是搜检时的重中之重,虽然他早有准备,眼前的惨乱却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期。无数的书稿和曲谱仿佛雪片一样散落在地上,皱污、残破,布满尘滓与鞋印;平日收拾清整的藏书、器具被从橱柜里翻倒出来,在地上堆起连绵的小山;花瓶倒翻,玉簪和镇纸干脆碎成了两段,见头不见尾。以他哥哥的脾性,但凡只是站在屋外,都不至于令人在房中如此恣意妄为。
他踮起脚尖,挑着稿纸间细小的空隙,身影扫过地面上映窗而过的光迹。几案上砚墨已干,哥哥的琵琶不见踪影,不知被埋到了房间的哪个角落。铺席正中凝结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衾被则被推到了靠墙的一角。那样多的血,似乎流淌时床榻也兜装不住,从床沿边滚溢出来,淤积在地面上,凝成一团黑渍。黑渍近旁自然是黑色的脚印。穆远蓦地便想起七年之前,穆岑在他的身前缓缓倒下,鲜血从被抽空的刀口中涌溢而出,濡湿了他跪在地上的裤膝。他甚至忍不住好奇起来: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血,流干了一次,还能再流一次。
太乱了,那人不会希望自己的房间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很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可以为之收拾的时候。
穆远退出了那人的房间,轻轻地为那人掩上房门,又像往常一样坐回院中的石桌边,阖上双目,静静等待起来。不过这一次,他终于不是在等那个他一直企盼的归人,而是在等一个答复,一张请帖。
昏暮时分,门扉上传来了三声叩响。他睁开眼睛,坼开两片干结的唇瓣,哑声道了句:“进。”
推门而入的仍旧是兄弟俩的老熟人,长衫小帽,窄袖布鞋,余家管事。那人走近石桌边,朝他恭恭敬敬地拜下身去,伸直双臂,向前递出一张洒金纸面、红缎缄封的请帖:“小穆先生,明晚申时,我家主人静候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