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
那场冲动之后,穆岑非常慈悲地没再提起此事,而穆远也就尽力配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他始终无法停止质问自己:那时候他的手按上哥哥的性器,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在那道思绪的激湍中,他分明看见了一个剪影,寿命只有火花般的一闪,却又同树根一样异常坚固、异常清晰。
——那是一场梦。
他必须承认,他对哥哥的确不是无所求的。
十三岁的时候,哥哥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春梦之中:潮湿的吟喘,黏腻的抚弄,以至于当初他隔墙听见哥哥的那场生意,竟然觉得并不陌生。当天清晨,他对着床单上小小的一块湿迹,红透了两只耳框。何所求也?何所愿也?他不敢多问。只是此后,日复一日牵手同行的巷陌也仿佛化作一只盘绕心间的细蛇;即便不久他便得知了哥哥的生意,那样的梦也未曾从夜色的柔婉中退却,甚至在按抑之下逐渐变得比以往都要频繁。他不可自持地想念着,像是想念一个故乡一般,想念那具躯体中他从未触及的温度,想念那双他从未吻过的、柔软的唇。
但不是这样的。他想要的,并不只是这样。
关于这个梦,他从未向穆岑透露半点声息,而穆岑也仍旧经营着自己的生意,只不过若再有被人送归之时,也早已请人料理过自己的伤口。每个昏暮,穆远一如既往沉默地将哥哥送至院门,直到有一天,在穆岑转身欲行时,他突然抬起头,打破了沉寂:“今夜你会回来吗?”
穆岑转过头来,眯着眼睛望着他,神色看起来有些好奇,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时至今日他还会问这样的问题。
那人的回答很委婉:“不好说。”
于是他道:“知道了。”
从吴宗曦的书楼放课后,穆远谢过老师,匆匆卷起书册和稿纸,一路疾走回家。每当哥哥抱病,晚食总由他来操持,而换过的班,哥哥则总会在病起后替他主动补上。他生起灶火,将碾细的白米倒入砂锅,加水熬炖,趁隙切碎、调拌好肉片和菜丝,待锅中米粒翻滚成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再将肉菜一道混入粥中。
肉粥的香气清鲜而温暖,沁人脾肺。他寻来一只承盘,摆好勺筷、粥碗,附同一杯漱口的清茶,将盘子架在小臂上,抬起另一只手敲了敲穆岑的房门。
门里道了声“进”,他推门而入,只见穆岑正披衣倚坐在榻上,衿领松散,露出一小片白皙而略显清峭的胸膛。烟紫色的外袍委叠在身侧,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自肩头轻柔滚落,身前隔着衾被架起一张薄板,上承宣纸,纸上落墨,不知是新写的书稿还是琴谱。见来人是他,那人搁下指间的笔杆,眸中一如往常泛起了浅浅的笑意:“回来了。”
“嗯。”他瞥见那人颈侧犹自残粘的吻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将粥点送至穆岑的床头。
“有劳。”那人向他欠身道。
穆远放下承盘,顺手将今早遗留的碗碟清理干净。盛药的碗已经见了空,棕褐色的细渣黏积在残液的余迹中,像是一只圆圆的眼瞳。而药碗边满碟的糕点则只取用了小小一块——总是如此,一丁点都不肯多,哪怕是品相最好、最合时令的桂花糕也一样,就好像每次由他带回、也总是由他一人喝完的花茶。
在那次的荒唐事后,他与哥哥分明什么都没有挑明,二人之间却仍旧仿佛有一颗隐秘的种子,钻破了沉睡无惊的土地:他开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固执,每一个送哥哥出门的夜晚便雷打不动地问过那人今夜是否会归,哪怕哥哥从不肯给他一个勉强称得上“明确”的答复;而原本总是自行其是、万事不过心的哥哥,自那之后则似乎渐渐开始刻意拒绝来自他的分赠,亦再不会主动向他分赠任何东西。他一面执着,一面被那人不着力道地轻轻推开,也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坦然迎向那人的面容;而若非他特意向哥哥挑明药汤需随吃食送服,那些糕点,穆岑大约连一块都不会取用。有时他觉得,那场事仿佛一把锋利的刀笔,先是将他流动的时间横着划开,再是将他与哥哥同在的院落竖着划开。唯独他代为准备的晚食那人依然受之如昔,却也不过是一种暂借且还。
——然而即便是借还,到底也算得上一种往来。他如何能想到,当初他包揽不成的炊事,如今竟似成了二人之间唯一的牵扯。
院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浅浅的马蹄声。短暂的静默后,随即是门板被答答叩响的声音。
穆远从手下的活计中蓦然回神,抬起眼睛,正对上穆岑深静的目光。那人的容颜只在咫尺之外,烛火映照下光影摇荡,他的喉头一滞,却又不甘心就这样逃开视线,便只悄悄将目光错开了一线——这个时间,这般叩法,来找他们的大约不是什么熟人:雇佣的短工来时总在清早,顾姨弄出的动静总是很大,吴宗曦则恨不能整年不出书楼的大门,更遑论大老远来登门造访。他知道哥哥向来不许客人擅上居处,钱账结清,主客便两不相欠。然而规矩毕竟不是铁板,几年间也曾有过几个不吃敬酒的,倒是都被那人亲自出面,一通“好言”给劝了回去:说书先生的嘴,流言的腿,总不堪招惹。更何况,这位还是宣州城最有排场也最有“风闻”的说书先生。
不过这一次,他却听见穆岑向他轻声道:“劳烦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
穆远退出了哥哥的房间,穿过月色初生的院落,行至小院的门扉前。隔着木门,他依稀能听见门外马儿耸鼻刨蹄的声息。头顶天穹转暗,耀眼的长庚星独对月弧,此刻也将渐渐淡去。
他抽开门闩,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青年,广袖绸衣,绣纹锦帽,年纪似乎三十上下,面貌温厚,长眉秀眼,眉梢在额边长长地垂落下去,像是寺院里他见过的佛陀观音。那人拢着一双袖子,身侧跟着提灯的下人,见了他,还未待他开口,便上前一步,向他悦然唤道:“先生。”
穆远借着提灯的光,仔细将来人打量了一番,确信自己没曾见过对方。如今他年少初成,身量与眉眼渐同哥哥堪比,被人从远处或背后认错也不是第一回。加之眼下夜色昏暗,他与对方又隔着一定的距离,便猜想,这一位大约也是将他错认成他的哥哥了。
如此想来,此人即是哥哥昨夜应承的客人吧。
穆远忽觉心头涌起一阵疏疏的疲意,没有多作解释,只懒懒道:“家兄今日抱恙,已歇下了,公子明日请早吧。”言罢,后退一步,便欲将门扉重新阖起。
不料那人却疾呼一声“且等”,大步上前,一把顶住正欲合拢的院门,整张脸倏地放大在他的面前,将他惊得又退了一步。这一下,那人才似乎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微微一怔,旋即摇头大叹:“某人真是失礼,未曾听说穆先生家有少弟,实在是唐突了,还请小穆先生莫要见怪才好。”
穆远被人堵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只好又将院门敞开,没好气地应了句:“无碍。”
那人轻声问:“不知令兄身体如何?”
——什么?
穆远抬起眼睛,皱起眉头,看他。那人又是一怔,跟他对看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轻轻“噢”了一声,谦厚地行了个礼:“未曾自述。某人姓余,说来难为,是与令兄有些亲身的交情。昨夜行欢似失轻重,不知先生安否,心中总是惦挂,才想着必要亲自过来看看。”
听了这话,穆远的嘴角几乎抽动起来:“说来难为”,他倒没看出来这人难为在哪儿。此若不是在向他炫耀同他哥哥的亲密,他便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倒不是好奇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禁不住感到稀奇:有人亲手将他的哥哥伤至昏迷,直至非得求医问药、病榻消歇的地步,如今却又装腔作势来向他问候哥哥的伤势,似还自觉十分深情,天下间怎会有脸皮如此之厚的买客。不过听了这位余公子的自陈,他倒是有些释然了:天下间无奇不有,有些人的脸皮大约就是如此之厚的。
他点了点头,道:“家兄无碍,但需静养,公子还是早回吧。公子的好意在下必为转达,然则此时莫要扰人清静才是。”
他原本寄望对方听了这话最好识趣一些,就此打道回府,可惜此人油盐不进,好似根本没在听他说些什么,只是沉沉地摇起脑袋,自顾叹息起来:“哎……都怪某人不好,下手太重,伤坏了先生。奈何先生多情,总是惯着某人,从来往伤上过酒烧针都不肯喊疼,又叫某人如何斟酌呢?小先生你可知,今早延医诊治时,先生他满额的虚汗,一只手冻得像冰雪一样,抖若筛糠,某人这才知道事情不好。小先生,某人是多么想亲自照料令兄,守他好转,奈何管事忽然传信,说是家中长兄急呼某人归去。要说某人的长兄呀,那是一个铁打的脾气,行事粗戾,可不似令兄是知风雅的人物……”
穆远听他在此地喋喋不休,聒噪不堪,回头看了看哥哥的房间,又看了看此人,真心实意地疑惑了起来:哥哥究竟是上哪儿才招惹的这么一位贵客,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只是一句莫要扰人清静,很难理解吗?
然而那人却还兀自继续着,比着他的哥哥讲够了自家长兄,话锋一转,又开始盘点穆岑过去对自己屋中陈设的赏赞,叹作知音,一一细数起每件陈设的来历来:“小先生可知,其实某人在少小时便同令兄有过一面之缘了。那时令兄随令尊令堂来某人家中赴宴,就坐在客桌的下首,眼睛笑笑的,唇红齿白,漂亮明净得像个瓷娃娃,某人一眼就看见了。可惜当时某人被家父家母遣在后堂,令兄似乎没能留意,宴会未完便推说头痛,先行辞去了。想来若是见了某人,令兄定不会这样早走的。可惜呀,天赐的缘分总要波折上这么一道……小先生,当初令兄离去,家父家母又不肯透露他的音讯,某人本以为此后便再无会面的机缘,谁知老天见怜,如今断弦又得以重续……”
穆远的手搭在门沿上,手指轻轻敲叩着门板,被迫听着那人自觉良好的演说,一瞬间竟回想起他那倒霉父亲对他们高堂训话的场景。他闭上眼睛,越过那人嘈杂的话音,捕捉着晚风从不知何处送来的虫鸣和杵声——来人是这样一副德行,你早便知道了吧。那么这就是你遣我来应门的用意吗?懒于招架,又或是叫我听你的狼狈之态、从人之率、放浪之甚,好继续被你拒之度外?
他漫自思量着,无由生出几分自嘲,又想起盘碟上余落的糕点来。时间从更漏上一滴一滴漏去,好容易熬到那人演说的结尾,他正欲开口,却忽而听见那人道:“……明知先生是个柔弱书生,却不惜怜,先生想必是要怨我了。”
穆远终于没有忍住,喉头一颤,冷笑出了声。
二人之间一刹那弥漫开了死一样的寂静。
穆远冷冷道:“公子深情似海,在下已然领教了。可惜在下不如兄长,向来嘴笨,若为转达,恐不能尽万斛之一。公子何不待家兄日后病起,邀其亲聆,以证公子情分,也免得倚仗在下的拙嘴。
“夜色将深,公子想必亦已劳顿,现在,可以请公子早回了吗?”
大约是他的态度太过生硬,连余公子也终于看出不妥,却又不好对着钟情人的弟弟发作,只得颇为悻然地嗳了一声,遂令下人呈上自己携来的补药,又是一场千叮咛万嘱咐,讲了许多施用之策,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家的门扉。
若非不想弄出太大动静,穆远真恨不能将门扉直摔在那人的面上。
他闩实门闩,将收到的药盒草草塞进房中的药柜,想起方才没收完的碗碟,复又敲了敲穆岑的房门。门内无人应答,他将门扉悄悄推开一条缝,探头一看,果见那人已然和着外衣,倚坐在榻上睡着了,身前的宣纸犹未收捡,蘸了墨的笔尖落在纸上,洇出一个巨大而黝黑的墨点。
温热的晚食总是惹人倦怠。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擅自进了那人的房间。
穆岑的身体斜倚在墙边,脑袋歪垂,一双深目被眼皮轻轻遮起,看不见瞳眸,以是穆远终于能偷得片刻坦然,将目光静静地停落在这张他如今已有些陌生的面容上:锋眉,薄唇,肌肤细腻明净,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色;五官的轮廓很深,鼻梁清挺,眉骨清削,尤其被烛光从侧面照着时,便在面颊上斜斜地投下一片片小小的阴影。大约是因为身体虚乏,此刻那人的唇色不艳,眉头轻锁,一双长睫也像是蝶翅一样在风中轻轻颤抖,一下下挠过他柔软的心脏。他想起他曾尝过的那人的药汤,苦涩难忍,他只是蘸了一口,便恨不能唾上好几回唾沫,而那人仰头灌下,却从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皱。煎好药后,他总会为那人在药汤里融两块冰糖,希望能将苦涩的味道多少压去一些,哪怕他也不知,那人究竟受用不受用。
穆远低低地垂下了眼眸:似乎每次都是这样的。只有在那人的虚弱之中,他才能重新找到自己置足的闲地。
这样想着,他又禁不住苦笑起来:就在方才,他还在嗤笑余家公子的自说自话、自诩情深,然而回看眼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若非当初哥哥为他挡下了那深深的一刀,身体又何至于如此多病。而这些,如今却也成了他借以销愁、装点门面之事。他想起这七年间一切臃肿多余的借口和闪躲的目光,想起从前他黏在哥哥身侧仰望那人的眼神和喋喋不休的话语,一瞬间竟不由得歆羨起少小时的自己来——诚然他的哥哥在那时也当与如今别无二致,然而那时的自己却还可以放肆地亲近那人,心无杂念,理所当然,无知无惧。
谁料如今,就连这样一个虚妄的落脚之处,他也快要失却了。
他轻轻抽去穆岑手指间架着的毛笔,撤去宣纸和薄板,揽住那人的肩膀、膝弯,将那人小心放平。穆岑的头颅失去了墙壁的依靠,低低垂落在他的臂弯里。
在孤南山的传说之中,飞雁无心,而旅人有意。穆远固知二者终有一别,有时候,却还是会忍不住侥幸妄想起来:倘若旅人执意要痴怨无情的飞雁,将之编刻成千古流传的歌行,咏之于声,诵之于口,那么北归的飞雁会为了旅人的歌声而掉头转向吗?
他从那人身下抽去了双手,替那人理好衾被,躬伏的身体被烛火映照着,投下的影子如同枝头摇曳、欲别不去的枯叶。忽然间,他伸出两根手指,触碰上了那人柔软的唇瓣。然后他深深俯下身子,极轻极轻地,隔着自己的双指,吻上了那人的双唇。
穆远一直知道,宣州城有一句俚语,说的便是他们兄弟俩:“教书的君子,说书的浪子。”他的哥哥也许是浪子没错,然而他以为,自己其实远远不是君子。
他将碗碟收走,熄灭烛火,替哥哥掩上了房门。唯一一次,他将余下的糕点全部倒废,然后将空置的餐具一并拿到厨房,入水洗净。洗到那只茶杯时,他将冷硬的瓷具浸入水中,两根长指深深地探进去,贴住杯壁,翻动着往更深处来回擦抹。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那个久远春梦中的场景:哥哥的肌肤莹白,腰肢柔韧,颀长的躯体温暖而鲜活。他的性器包裹在哥哥的身体里,而哥哥的身体托承着他,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另一手轻轻挽着他的腰,像是在挽开一丛竹,一张弓。舌茎交缠,唇齿间的唾液潮湿而丰盛。
相吻之前,他看见哥哥漆黑漂亮的眼眸烁动迷离,如同中夜纷飞的春雪:“你爱我吗?”
“爱。”他道。
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