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远山青(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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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

关于穆岑的另外一门生意,穆远最初是如何听说的,他已经不记清了。或许是街坊邻里的闲谈碎语,又或许是穆岑与吴宗曦隔着门扉的对话。最初听说这件事时是怎样的心情,他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因为此事对他来说太不真切,如今再次回想,记忆中只淡漠得剩下些许茫然:是这样吗?

诚然穆岑说书有时会在清早方归,然而哥哥的书场盛大绵延,讲至天光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只不过那段时日穆岑的不归忽而频繁,他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当时他年纪尚少,对于淫游之事却也不是全无耳闻。风闻此事后,穆远曾隔几日便趁夜溜到瓦舍之外,偷偷藏在附近的巷口,窥探哥哥穆岑放场后的行踪。早先几次穆岑下了场都径直回家,他便每每算好时机从哥哥身后跳出来,装作是刚从瓦舍偷玩出来的样子,牵着哥哥的手让那人领自己一道归去。直到有一次,他的哥哥下了书场,却没有走上平日归家的道路,而是转道远行,踏入了邻近的客店。他隔着一条窄街,从对面悄悄地望进店口,见哥哥没有拿房牌,只是向柜台后的店掌柜问了些什么,得到答复,便抱着琵琶上楼去了。

那次他越过街道,却在客店的门口踌躇不前,三思而止,最终还是打道回府;而穆岑当夜也的确不曾归宿,在次日清早才姗姗来迟。再之后穆远故技重施,又重新跟了一次,然而这一次同上次一样,他仍旧无功而返。直到第三次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在哥哥的身影转上二层后也随之踏进了店门,向打着算盘的店掌柜问过哥哥的住处,然后要去了邻旁的一间。他知道店掌柜识得他是穆先生的弟弟,总会将房间租借给他,事后却也势必会将此事告知他的哥哥。然而他仍旧如此做了,拿着房牌,走进哥哥隔壁的空舍,锁上房门,在床榻靠墙的地方坐定。

客店的墙并不厚实,他隔着一层,毫无意外地听见了邻舍传来的响动与低吟,确信了他的哥哥确实在此。人声靡靡,那样的吟声分明柔婉低回得难以辨识,可是他从小听了穆岑那么多的曲子,根本不需要言语,便能分辨出那样的嗓音是不是出自他的哥哥。响动结束前,他站起身,提前回了家,闩好院门,钻入了被窝。他在被窝里等待着清早的降临,一如往常为归来的哥哥打开门扉,将那人迎入家中。他看着哥哥将集市上买来的食材送至厨房,与哥哥共分那人带回来的糕点和花茶,在那之后又照常温书,按时往老师的书楼学经问道,什么都没有多说,仿佛昨夜的声息他从未知闻。

他并不是不在意。他只是想听哥哥亲自将这件事告诉他。


初秋的清晨空气凉爽,让原本脆亮的鸟啼也带上了几分愁意。穆远洗漱完毕,挽发更衣,系结好腰间的衣带,一身清爽地步出了房门。院落里空无人迹,却有风行,旋转着贴着地面从他的脚边掠过,将他那群盆栽下零星的枯叶吹得到处打滚。拉开门扉探出头,门外正对的小巷里露重石青,斜光缕缕,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鸡鸣和犬吠,显出一派惺忪的祥和。天边的云霞稀薄而艳丽,橙红色的光芒围拢在初生的红日周围,向青天深处推衍成温柔的粉色,仿佛是春水中成片倒映的桃花。孤南山在宣州城背后如梦初醒,暗色的山影渐渐生长出明渺的灰蓝,寺庵钟动,迎着朝阳升腾起袅袅炊烟。

看来今日,大约又会是一个很好的晴天。

穆远掩起院门,回到院中架设起茶炉,舀水生火,以小勺往壶中分入茶末,沏上一壶粗茶,又回房取来些前日剩下的云片糕,坐在院中的石桌边就着茶水慢慢地吃起来。云片糕的味道清甜,口感松糯,遇水即化,与茶水的润泽微苦相得益彰。他想,若是秋节更深,糕片里再添点当季的桂花,就更好了。

凑巧的是,他的哥哥穆岑最偏爱的糕点,不是别的,正是仲秋时节的桂花糕。少时他与哥哥同出同入,每当路遇摊贩,若见有售,穆岑总喜欢买上一份,与他一道分食。


其实穆远冥冥中觉得,早在自己跟着哥哥进入客店之前,哥哥便已然察觉到自己的行迹了。毕竟他在瓦舍与那人“偶遇”了那么多回,通说是巧合实在很难服人。然而他的哥哥向来不喜欢说多余的话,当日既然他什么都没有询问,穆岑便毫无意外地什么都没有说。时日渐过,他一肚子的疑虑也快要收憋不住,待到数日后穆岑又一次出门说书,他在院门口替那人送行时,几乎已忍不住要挑起话头。不过这一次,却是他的哥哥先开了口:“今夜我未必会回来,你且自睡起,不必等我。”

“为什么?”三个字简单,问出来却实属不易。

“你不是早已知晓了吗?”穆岑的语气平淡无波,说不清是不是在挖苦。

“哥。”穆远的耳尖一下涨红起来,紧紧咬住了嘴唇,“如果家用吃紧,我可以分担一些的。”

然而穆岑却只是一如既往浅浅而笑:“家中无事,不必忧心。我走了,你自落锁便是。”

话音刚落,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穆岑已自顾转身离去,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懊恼。

第二日清晨,他的哥哥果然没有归家,穆远站在院中,想着昨日不能尽意的对话,干脆一横心,从房中搬出今日要学的书册,赖在院中的石桌边,准备硬等哥哥归来。不巧的是,那一日下了书场,穆岑正好琵琶弦断,离开客店后遂径直去了琴行,请琴师代为修理养护;加上当时恰逢春日,光景怡人,那人又顺道往城南会春门外赏景踏青,消磨了许多时光。穆远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哥哥被客人困住,便越发焦躁地翻动起书本来。他一直等、一直等,没有去医馆学徒,等过午后,等过学堂放课后与老师吴宗曦约定的时间,直到未时过半,日影渐长,门外才终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的哥哥抱着琵琶、提着糕点推门而入,眼见这个时辰他仍在院中,难得看起来有些讶异:“我不是说过不必等吗?”

然而他不肯回答,只是盯住那人,一鼓作气道:“哥哥一定要去做这些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穆岑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静静地凝视着他。他努力梗着脖子,几乎能从哥哥漆黑的眸子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十二三岁的少年,从小黏人,主意也蠢,体貌犹自清弱,个性也总是过于怯软。他挂记哥哥,总觉得情淫之事牵心动意、付身与人,是十分危险的生意。语无伦次之间,他几乎用尽了十分的气力,才向那人挤出这两句唐突的话来。然后他听见穆岑放轻了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以一种像是云雾一样的语气反问道:“倘若我说‘是’呢?”


一碟云片糕满满当当,很快便被穆远吃得见了大底。食物在抽长的少年面前总是经不起消耗,他扫起盘中的碎屑,连渣滓也不肯放过,仰起脑袋尽吞入腹,又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满满的茶。如今他已近及冠,不比当年幼弱,身量节节抽拔,同哥哥的个头日渐逼近。腿长了视野更佳,走路也快上许多,固然很好;然而长大带来的其中一件麻烦事,就是有时候怎么也吃不饱。一会儿在去书楼的路上,他恐怕还得再买些糕饼果腹。

今日的穆岑也仍未归来。穆远将扫空的杯盘收至一边,在石桌上摊开书册:《五经新解》,惹人昏昏,但凡有得选,此刻他绝对不看。倒不是说他对此书的见解有多么不屑一顾,然而这样一套科考圭臬,短短一年内读过三轮,他实在是很难不感到疲惫。更何况,处置起这类书目,他的心中总是百感交集:一方面,他必须将书中的每个字句深深记牢,否则科考场上既无法辨识考题出处,又无法照本应答;而另一方面,折节盲从说到底是一种折衷之策,书中的有些论断,他实在不希望自己记得太牢。

有些时候,他倒不禁希望自己也能像他的哥哥一样,拥有那般决然自断的性子。


那次的等待之后,穆岑显然没肯为了他的忧虑而约束生意,穆远所得到唯一的结果,就是因为迟了个大到而被老师吴宗曦劈头质问了一通。他心中惭愧,却又不欲多言,只道是家中私事,吴宗曦便用一双深愁的老眼静静望着他,从此往后没再多问。自那之后,穆远又旁敲侧击地劝过哥哥好几次,然而几乎每一次,都以他的语塞而告终。他甚至曾想过直接到客店门口去堵人,却又觉得,这既是哥哥的决意,自己总不能擅涉太多。

其实公平地说,那件事后,他的哥哥也不能说是全然无动于衷:至少每当那人无法按时归家,穆远便总会收到那人托街角孩童给他捎来的短笺,于是他开始明白,此后不论他在院中枯等到何时,事情都不再会有任何改变了。然而他仍旧要等,即便等不到穆岑的人,也一定要等到穆岑的信,听其亲音,才肯将院落落锁,抱书离去。时至今日,这已成了他的惯例,即便后来他代替老师在清早为学堂的孩子们授书,仍是如此。

这固然像是一种他对自己的承诺,然而更重要的,则是为了预防哪日哥哥迟归正需要他的照应。情淫之事虽险,若能结束,大多无甚关碍,不过有时候,他哥哥的生意要更特殊一些。


不知他该不该感到庆幸,这一次,他并没有机会对着《五经新解》纠结太久。院门上很快响起了敲叩之声。穆远阖上书册,起身打开门扉,门外站着的却并不是穆岑,而是一位长衫小帽、已经快要同他成为熟人的余家管事。

“小穆先生。”余家管事同往常一样向他施礼,神容宁静。

他即刻便知道,这就是哥哥迟归的情形中,最糟糕的、糟糕到需要他照应的时刻了。

穆远敞开院门,向那管事漫声道:“送进来吧。”管事即朝身后挥了挥手,一个佣工打扮的人顷刻出现在门侧,头上扎着汗巾,背上背着的则是他昏迷不醒的哥哥。管事指引着佣工将他的哥哥送至卧房,在床榻上安置妥当,又令佣工至马车中取回穆岑的随身物什,清点仔细,连同药方与药剂一道交予穆远,便驾上马车,沿着小巷利落地离开了。

房间里复归于静,穆岑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漆黑的长发散落颈侧,一双薄唇此刻也显得有些苍白。穆远翻过穆岑的手腕,手指轻轻搭上那人的脉搏。温热的血脉在他的指尖下涌动,如同从前一样,脉息浮乱,气血淤阻,表里虚乏。诊脉时,他看见穆岑右手的三根长指尖有针刺的血点,验过左手亦有。于是他阖上眼睛,宁定心神,轻轻解去穆岑的衣带,打开衣襟,为那人的整副躯体仔细查验。血点伴着扩散的淤青,除了指尖数处,还有锁骨、乳首、肚脐、腿根、足尖,手脚腕上则仍残留着细索缠绕的勒痕。乳首处的瘀肿在伤处中算是较为严重,其余伤口虽然惊心,幸而还不甚关碍。只是不知,性器和后庭还有没有什么隐伤。


这样的事情最初发生是多久之前呢?穆远漫然想,大约是三年之前吧,就在他与哥哥说破的一年之后,穆岑第一次像这样昏迷着被人送回了家。那时穆岑的生意径自绵延,日复一日,他以为此后的多年事情也都将这样持续下去,不会再有任何意外,然而穆岑显然不肯让他的生活变得无聊。三年前,他正如今日这般,在开门后不期碰上了停在门外的车马,长衫小帽的管事,还有背负着他昏迷的哥哥的佣人。不同的则是,当时他全然不知此情此景究竟所为何事,而来人的态度又轻慢无比,他问什么都不肯回答,将穆岑扔在床上便长扬而去。那是自家中出事之后,他再一次眼见哥哥昏迷不醒,不由得心慌意乱,冷汗频出。几年间他在医馆学医,虽说已勉强替那人诊过脉象,但毕竟经验不足,穆岑的身体又有病根,他便只好一路奔至医馆,请他的师傅上门诊治。

医馆掌柜顾清洛听说穆岑抱病,将店内事宜吩咐妥当,也随着他和师傅一道前往家中。师傅当着他和顾清洛的面解开了穆岑的衣衫,他只瞥见一眼,便足以心胆俱颤:雪白的躯体上满是淤青和鞭痕,其中有些已经破皮渗血,最长的一处竟从左肩一直斜拉至右腹,那人的颈侧亦依稀可见青紫色的半月形指印。

顾清洛见状,伸手将他轻轻挡开,道:“小远,你先回避一下。”

于是他游魂似的出了门,腿一软,怔怔呆坐在门阶上。那一刻,他的脑海中不断翻腾着闪过了许多的可能:哥哥遭人劫掠、与人争执、被人嫉恨……然而每过一种,他都要想起门外的马车和那位与胡伯打扮神似的管事,却觉得,最有可能的答案恐怕是他最不愿接受的那一个。

顾清洛的裙摆再次出现在他身侧时,他没有抬头,只怔怔问:“顾姨,哥哥还好吗?”

那人理平衣裙,在他身边坐下,手掌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宽慰道:“别担心,一些皮外伤罢了,阿岑只是有些虚乏,休息一阵便好。不过这些日子,还得多劳你照顾他。”

他喃喃道:“可是顾姨,那些伤……为什么会这样?”

而他的顾姨只是摇头:“阿岑未醒,我亦不知,许是遭了什么匪徒罢。”顿了顿,又多加一句,“这些天你多注意些,锁好院门,若是有生人来寻,千万莫开,待人去了再到医馆知会于我,好吗?”

于是他阖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再之后,顾清洛便陪着他静静地坐在卧房外的门阶之上。待房门再次打开,他的师傅终于也从房中退出,向他详细讲解过穆岑的脉象,开出药方,便与顾清洛一道回了医馆。傍晚时分,医馆的差使将配好的药剂和药膏交至他的手中,他利落地在院中煎好了药,蘸手尝了尝,放进两颗冰糖,拿湿布裹住药碗,推开了穆岑的房门。

他的哥哥不知何时已从昏迷中转醒,睁着一双眼睛仰躺在床榻上,似乎在冥思些什么。见他推门走入,那人歪过头来看着他,神色间颇有些疑惑。

“药。”他举了举药碗,道。

“啊,多谢。”那人勉力撑起身体,从他手中接过包着巾布的碗,一面道,“下回我自己处置便好,你不必为此费心。”

“为什么?”他有些答非所问,“你的伤势,我能听实话吗?”

穆岑端着药碗,望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如你所料。”

“所以,”穆远道,“即便伤成这样,也是你所求的吗?”

穆岑最终没有回应。或者说,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回应过了——“倘若我说‘是’呢?”


穆远清点完哥哥的伤势,到院中烧了一壶热水,回房从自己的药架上取来活血化瘀的药膏,端着水盆返回穆岑的榻边。哥哥的身体清理得很干净,肌肤清爽,散发着清淡的药膏味。看来,这一次的事主也已请过大夫为那人看诊用药,将伤口处置妥帖。

虽然哥哥最初那次的伤势将他吓得不轻,不过自从某件事情发生之后,哥哥归家时即便不醒,伤口也大多都像这样做好了措置。然而他还是调配好了温水,卷起袖口,沾湿棉巾,替那人将身体重新擦拭了一遍,换上干净的内衫。他将药膏抹上两指,轻轻按揉过那人的伤处,自上而下,小心地避开双腿间沉睡的性器。收起药瓶时,枕上的穆岑恰好转醒。他不知那人是不是其实早就醒了,但如今他也于此不再有心。

他平静问:“伤口还疼吗?”

穆岑淡淡地笑了笑:“无碍。”

“无碍”,永远都是无碍,连当初为他挡刀、伤口深得血流到快要死去,他的哥哥也仍说“无碍”。有时穆远甚至有些好奇:对他的哥哥来说,究竟什么才能算得上有碍。


虽然哥哥说过自己的状况无需他来费心,然而面对这样的情境,穆远实在没有办法置若罔闻。之后的一次又一次,穆岑被不同的管家或是客人送将回来,而他也一次又一次,替哥哥收拾伤口,更衣煎药。哥哥的身体光洁白皙,不爱留疤,除了左腹上那道过深的旧痕,几乎每一次清理都已不见前次的伤迹。向来他敬重他的哥哥,以为哥哥做事总有自己的掂量,然而多少次他看过那人身上诡异而残课的伤口,指尖拂过破损的皮肉,念及那人此后连日的低烧,也不由得渐而积起一份隐怒:这样一副躯体,为何偏偏不肯惜重。

他咬着牙关,始终对哥哥的决定不置一词,只在每次治伤结束后坐在他的书案之前,对着哥哥赠与他的书卷和策文深深吸气。直到有一次,他在那人的双腿间看见一条垂落的、长长的丝绳,拉拽之间,竟从轻微撕裂的后庭处拖出了一只丝网兜住的玉珠。他终于忍无可忍,转头向倚在榻边的那人冷冷道:“你身子不好,往后还是少些作弄自己吧。”

穆岑堪才被他拉拽的动作弄醒,配合着他将后庭的玉珠取出,此刻犹自曲裸着双腿,听他言语,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知道了。”

——这到底算是什么态度?

穆远只觉自己脑门上的怒气蹭蹭直冒,几欲发指。他一把拽起那人的衣领,扯出一个大大的开口,露出穆岑胸前刚上过药的瘀痕和两道笔直而清峭的锁骨。

他死死盯住那人的双眼,质问之声微微颤抖:“你就这样喜欢受人作践吗?”

穆岑没有答话,一双长眼幽深含笑,轻浮得简直像是在挑衅。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好。”既然这就是你的答案——

他单膝跪倒在床榻之上,一把扯过穆岑的衣衫,另一手穿入那人的双腿,攀按住小腹下裸露的性器,倾身过去,深深吻入了那人的双唇。

唇舌涌动,舌茎在穆岑的口腔里横冲直撞。穆岑觉得,那样的吻,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啃。

老实说,这样的发展的确让他有些意外,不过其实他也不怎么介意——有求而已,寻上他的人哪个无求。来者是客,何况他的弟弟虽犹年少,容仪却已比其他不少客人要可观许多。真要说有什么堪忧的,大约便是他自己现在的身体:以昨夜的伤势看来,他倒的确有些担心,自己眼下的精力还能不能支撑他的弟弟同他这样闹上一场。

他在穆远身下尽力调整着姿势,右手轻轻搭上那人的脖颈,试图迎合那人的动作。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及穆远肌肤的一瞬间,那人却骤然拍开他的手,好似被雷劈中一般弹开了。他的弟弟同他隔开一臂,远远地攥着他的衣襟,撑在他的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大约是气血上冲,他看见那人的面色红得滴血,眼中往日清澈的神光变得横溢而冲撞,天旋地转,混沌如同激湍。

“还好吗?”穆岑眯起眼睛,问道。

他的弟弟没有回应,整个人却好似大梦初醒,一下松开了攥在手中的衣领。失去了来自对面的撑持,穆岑的身体向后一倒,脑袋险些撞上身后的墙壁。

“对不起。”他听见穆远颤抖的声音,看着这位小弟耸动着肩膀,一颗脑袋几乎垂到胸腔里,为他拉上衾被、遮住他赤裸的下体。随后他的弟弟在他床边晃悠悠地站起身,摸索着墙沿,几乎可以说是仓皇地逃出了他的房间。

穆岑在心底轻轻叹息:不难想象,这位性情过于柔善的小弟恐怕又要为这场冲动自困好一段时间了。

他坐在床榻之上,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其实他的弟弟又何须为此自苦。冲动是冲动了点,不过事到如今,他的弟弟对他生气,他觉得实在是理故宜然;说他轻诞自贱,他也痛快承认——这既是他的秉性,他便没道理去费心伪饰。然而就算如此,又待如何呢?古今往来,有人躲在书案背后痴颂绿珠坠楼,有人乐在编排崔徽殉情,他便相信他既不是头一个,也不是独一个:他顶多是格外不知廉耻,亲力妄为。

只不过,穆岑悠悠想,换作是别人,做出方才那样唐突的事,不啻是出于对他的轻傲或泄愤;然而既是他所识得的这位小弟,事情恐怕便不止如此。


处置好哥哥的伤口后,穆远出了一趟门,从就近的摊铺买了些时令的点心。他回到家中,打开余家管事带来的药方,对着配好的药剂一一确验。药方开得很仔细,依照穆岑的身体做了精微的调节,倒令他不禁有些自嘲:自己还真是彻底没有用武之地了。他架起炉火,将药煎好,放进两块冰糖,与糕点一道送进穆岑的房间。那人已经复又歇下,于是他将东西轻轻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掩上房门,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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