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
清理完家务事,穆远又同往常一样点起房内的烛火,在桌案的书山间排开一片空地,铺开了宣纸。距离乡试开考只有一月上下,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吴宗曦交给他的课业他要完成,《五经新解》的记诵与阐发也同样不能松懈。
功名于他无用。他只是觉得,自己是时候该离开了。
这一夜他又睡得很迟;盖因很迟,也睡得很浅。翌日清晨,他洗漱完毕,推开房门,伸手揉着还有些胀痛的额角,按惯例正准备设炉替哥哥煎煮今日的药汤,却不意穆岑已然披衣静坐在了院中的石桌边,一双眼睛遥望着院角的青竹,满头长发不经梳理,如同黑色的瀑流直直铺垂到腰际。经过一夜的休憩,那人的面色似乎好转不少,苍白的侧脸也多添了几许浅淡的血色。他看见那人鬓边的散发被柳丝般的晨风轻盈勾起,漂浮在无形的流势中,恍若水底纤柔的藻荇。
听见他的响动,他的哥哥扭头望来,一双眉目深幽如常,向着他淡淡颔首。他遂亦向那人欠了欠身,步至桌边,轻声问道:“身体还好吗?”
“嗯。”他听见穆岑应声。
于是他点点头:“我去煎药。”
昏昏之中转身欲走,却听穆岑道:“不必了,稍后我自操持便是。书楼课早,快些去吧。”
院门落闩,小院里又一次恢复了以往日升日落的平静——不如说,除了那位聒噪的访客,似乎二人谁也不记得这里究竟还掀起过什么可以称为波澜的事。再一次在老师书楼的桌案上睡着之后,穆远终于痛定思痛,决心每天晚上认真睡觉,甚至还忙里抽闲,久违地造访了一趟顾氏医馆。缺席时间如此之长,遭到善谑的顾清洛调笑几乎在所难免:“小远这样用功,岂不是立志得做今年的状元郎?”吴宗曦仍旧不肯出门,学堂的孩童们也仍旧在每日清晨妄图将堂上的屋顶掀飞。得空时他还是会替哥哥煎药,而他的哥哥养好了身体,又重新开始到瓦舍里设台说书。有那么两个瞬间穆远忽然又想往哥哥的场子再去观闻一次,念及瓦舍喧嚷的人群和案上堆积的书稿,最终还是决定作罢。时间在他落墨的笔尖下流淌,不出数日便迎来了七月最为盛大的节日,七月十五中元节。
在道教的三官大帝之中,有上元天官,中元地官,下元水官;而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七月十五为地官诞辰,既是世间孤魂野鬼的节日,亦是古时先民于秋日怀亲祭祖的节日。更兼当今圣上痴好道教,每一年的祭典都举办得十分隆重。从清早开始,城门内外便设起了不少醮祭之场,既有民家端持今年新获的谷物、果品为先人洒扫坟墓,或是路焚纸锭、鬼偶,慰拜游魂;亦有本地官长开出隆重庄严的仪仗队伍,往乾明观中代万民祭酒祷祝。空气中飞扬着碎软焦黑的纸灰,无数火盆里漫出的烟气使秋日原本澄澈的空气也变得昏浊难视起来。沿着宣州城内直贯南北的通济大衢,跳神的队伍盛装高翎,面涂油彩,吟哦着咒曲,摇舞着铜铃,一面向路中抛洒砂土、清水,一面往南城门缓缓行去。日头偏西之时,外出的人们缀连归家,城中富人则已在宣水河岸搭起排场,置备各式花样的河灯、祭船,只待夜幕落下,香烛点起,便可与城中老少遥观共赏,放一出光影与流波烂然争艳的好戏。
吴宗曦先人的坟墓不在宣州,这样的节日里并无祭可作,而穆远早间上山拜过母亲,亦落成了一个闲人,遂干脆随老师呆在书楼学书,一不留神便耽搁得有些晚。匆匆转入归家的小巷之时,皎洁的圆月已从东方冉冉升起,清光荡澈,将天与地都照得万里通明。在这样的光芒之中,若是临水设酒,对月当歌,整个人的血肉和骨骼恐怕也似要被清光照透,脱体而去,变成一只轻盈无挂的游魂。
巷中的许多人家都已出门看灯,灯火昏黑,四下寂寥,柔长的夜风却依稀从小巷深处送来琵琶的声响。穆远脚下一顿,心中犹疑,旋即加快了往家中前进的步伐。直到他站在自家门前、听着铿然弦音自门扉背后断续透出,才确信方才弹奏琵琶的,正是他本该在瓦舍说书的哥哥穆岑。
院内的琵琶之声婉转低回,穆远站在门前勾指欲叩,迟疑了片刻,却是翻转手腕,往门板上轻轻推了一推。门扉顺着推势吱呀呀地转开一条缝,果然没有落锁。这些年小院的门枢未经更换,已然老旧,发出的响动不轻,一刹那便混入了院中的琴音。然而那琴音却全然没有被叨扰的意思,只是仍旧兀自丁零着,好似天地间一切自顾枯荣的造物。穆远于是又多推了一把,顺着门缝将自己的身体挤进院子,阖好院门上了闩,不由自主地踮起脚,悄声踱至那一张石桌之前,在穆岑的对面轻轻坐下。
石桌之上空无一物。他的哥哥没有点灯——今夜月色最好,纤毫无匿,在这样的夜晚点灯借亮,才是对造物最大的冒犯。隔着石桌,穆远看见那人的左手剔挑弹拨,右手手腕在弦格上深深摇转,弦音长婉,然而他却认不出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调性似与哥哥少时惯弹的那些一脉相承。许是哥哥近来新撰的吧,他想。他闭上了双眼,静静地聆听着,夜风路过他的头顶,院角的竹丛倩影轻摇,淅微作响,竟也同旧居府院中那棵巨大槐树的叶涛神韵相通。
这是多少年未曾重逢的光景了呢?
他沉浸在风月之中,只觉得岁月仓促,又多添出几许怅惘来。方才他沿小巷疾走回家,弦音便已响了好一会儿,落坐院中时,一首曲子已近尾声。不多时曲调终了,余音蔓绕,穆岑放下拨片,揽琴坐正,对着他睁开一双漆黑的眸子:“回来了。”
穆远遂亦收敛心神,垂首应道:“嗯。”
那人道:“今日无事?”
他摇头:“无事。”
穆岑遂道:“那就好。”
言罢,那人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消歇,还不待他询问半句,便又跷起一条长腿,架起琵琶,调转弦轴更换声调,衬合心意之后,即刻又重开了一曲。这一次,不用多费思量,才听了几个音节,穆远便一下认出,这首曲子,是《苏武牧羊》。
《苏武牧羊》虽叫苏武牧羊,曲中却不只有苏武,还有个不知为何在题头里被遗忘的李陵。全曲谱的是二人异域相会、倾肠饯别之事,变化绵长,节节相续。当初穆岑在瓦舍说书,调琴唱诗,借的便是其中数段。穆远向来知道哥哥喜欢李陵苏武的典故,少时便曾听那人在院中弹奏过整整一曲;而他最初所读的苏李酬赠之诗,亦是哥哥在为他讲解《汉书》时解说的。话虽如此,当他听出哥哥弹奏的是这首曲子时,心头还是无由得微微一刺。
与哥哥的那场说书无二,曲调有着一个宁静的开端,弦音轻散,月光朗照的院落中仿佛也开始有雪花一片一片地从空中落下,像是一种轻柔的指引。穆远顺着雪花,悄悄趟入了遥远的记忆之中:少时他的哥哥是怎样为他解释二人相会的呢?他记得那人说,二人之中,唯有李陵是思乡之人,而苏武则更是思君之人——乡也,归所;君也,欲求。“史书悲慨之人多是苏武,个中却甚少有李陵。”那时的他年岁尚小,听了这话,却是懵懵懂懂地向他的哥哥发问:“那哥哥觉得,自己是苏武还是李陵?”而那人闻言则只是笑了,侧首道:“你觉得呢?”
俄而进入第二节,曲调转深,像是中夜秉去外人的促膝长谈。那时的毡帐里应当有风,也应当有令人身热眼花的酒,否则这一节的琴音不该会被谱得如此摇曳。从前他在哥哥的带领下诵读二人的赠答之诗,便一度觉得这些诗十分有趣:分明面对的是一个境遇天壤、歧路相逢的人,李陵赠诗中的情感却炽烈得像一把冰中之火,哀怨惜别,尽皆坦然剥露。古语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是不是也与此相类呢?后来他知道了孤南山的传说,知道了归雁与旅人,再想起这些诗,又觉得,也许李陵书写时,寄予的并不止是对方。相比之下,苏武的答诗则要婉转温厚许多,却仍也不免言生言死、遥望无期。
宴饮之后是漫漫的长夜。炉火寒灰,胡笳声断,低音似同夔鼓,伴着滑音的打弦则有如疾行的军令。当时有军报吗?又或者仅仅是某个人记忆中的战事。马首嘶而人命绝,一朝成败,生死永隔。
最后一节到来时,朝阳的光芒越过了远山,也照断了二人夜宴中短暂的相聚。天明即是送别之时,而一夜的小雪却似着意留客,忽然变得磅礴纷扬起来。穆岑疾扫四弦,曲音忽而高昂,忽而低回,最后却又全部转变成了绚烂华丽的琶音,仿佛照破万里云层的初阳,或是一杯穿过肚肠、温热而浓酽的春酒。
“嗟夫!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
“长与足下,生死辞矣!”
他的哥哥是苏武还是李陵?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答案,穆远觉得,也许是李陵。
可惜他既不是苏武,也没有非要倾衷尽意去侍奉的君王。他觉得,自己最多只能算是一个远来而无名的旅客,在那顶毡帐中借宿了一晚,钟情上了不知思归何处的主人。
然而这些,到如今也已不再重要了。来处也罢归处也罢,此时此刻,只要这一曲是为他而奏的,就好。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
曲终之时,穆岑敛襟危坐,望向他的目光幽深而平静: “涵平。我不是可托之人。”
“我知道。”他道。
很知道。
他从石桌边站起身,向那人躬身一礼,放轻脚步,转身回了房间。他在书案上点亮灯烛,铺纸研墨,继续拟写起科考的经义策文来。然而这一次,他没有依凭《五经新解》,只是如同源泉泄地一般倾吐着这些年从他的哥哥和吴宗曦那里学来的、刻入他心魂的一切。手中毛笔疾行,笔划飞白,甚至来不及重新蘸墨。仿佛是被一股力量攫住了双手,只要此生他还在写,他从那人身上得来的东西就不会消逝。
长夜无人,像是精兵衔枚过境的秋野。
自那之后,除了哥哥抱病归家时应门送迎,或是那人病时代为送去晚食,穆远终于再没有踏进过那人的房间,也不再执着于何时归家的问候。时去如梭,三年一度的科场盛事也很快随着秋收的鼓点拉开了帷幕。八月十五,乡试,日试三场;九月初一,放榜,他榜上有名。
九月初三那日是他的生辰。这一天他向老师吴宗曦告了假,步出城北凌秋门,到城郊之外的秋山下透了个气。一转眼已至暮秋,蟋蟀入户,稻谷下场,寺宇郊园里的秋菊与秋芙蓉也开始次第盛放。田间小道之上,如今已能见到不少出城游赏的人们。再过几日便是重阳佳节,想来那时,登山道上也该要人满为患了。
他在漫天秋色之中一直走,走到孤南山脚下,在就近的寺院中借了些吃食,散心赏景,徘徊了半晌,才开始启程归家。到家之时,斜月将升,院门落锁,想来穆岑今日已往瓦舍说书去了。进门后,小院里果然静无人声,然而意外的是,在那张本该空空如也的石桌上,却多出了一只小小的锦盒。
穆远走上前,捧起锦盒左右端详。盒子做得十分精巧,丝面的织锦莹润光洁,花纹细腻,将烟波浩渺的近水远山织入其中。水中有小舟,舟上有明月。他的哥哥秉性疏散,向来不常购置这样精巧贵重的物什,然而一旦遇上中意的,则又往往不论价格。盒上不见附言,亦不见缄封,穆远想着今日的日期,片刻犹疑,最终还是小心推开了锦盒前犀角制成的勾扣。
不出所料,盒中躺着的是一支毛笔。
黑尾狼毫的笔尖,紫檀木制的笔杆,清直如悬绳,触指微凉,笔尾的吊环下刻着制笔名家洗心堂的朱印,一旁还有两个细细的篆字,“沧浪”。这是他十岁生辰时问哥哥要来的约定:只要他不停止学书作文,哥哥就在他每年生辰时赠送他一支笔。自约定立下之始,那人的礼物从不间断,直到三年前二人错隔,才空缺了两次,而今又复出现,似乎还格外郑重——虽然赠送的方式仍旧有些随性——仿佛是在弥补过去两年的空缺一样。
平江府有沧浪亭,是当朝名士苏舜钦旧时临水所建,亭名取自《渔父》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后来宣州本地有富人倾慕苏之才德,遂仿其制,亦在城外宣水分流处引水植树,建了个亭园,幽曲掩映,名曰“沧浪”。少小时哥哥曾牵着他前去游观玩赏,这些年他自己亦时有造访。虽说亭园的由来颇有几许附庸风雅之意,然而建制用心,倒也是个十分可爱的去处。
仕宦之事,他的哥哥从来没有同他明面提过,他亦知哥哥于此无心。然而如今那人却赠予他这样一支笔,就他哥哥的性子而言,大约已是一种相当真诚的勉慰。
更何况,他也没有想到,这个约定,那人竟还没有忘记。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可是如今,他又该往何处濯足呢?
他默然垂下眼帘,将礼物细细收好,回到房间,又开始用功起来:乡试虽已告一段落,但科场重头之戏,向来还要看次年三月京城举行的礼部春闱。届时天下得解的举子四方云集,同汇一堂,他自然还不能轻易歇息。正欲研墨作文,忽而想起眼下已近霜降,夜间风寒,遂又起身到院子里将所有的盆栽收进了自己的房中。从前每年过冬他都会做这样的事,不过往后,这些花草,恐怕要多劳哥哥代为照料了。
他将离家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初二,在家中与哥哥又共度了一个冬天。穆岑仍旧没有对他的事多加插手,只是向他叮嘱了些文书事宜,又从家用中拨出旅途必备的盘缠,交付予他。他临行前春寒方过,那人为此又病了一场,病起之时却恰好赶上为他送行。当天穆岑穿着一件浅杏色的春衫,与他并肩走在通往渡口的路上。时值仲春,会春门外垂柳温柔,春水丰腴,桃杏李花云蒸霞蔚,佩环、言笑、车铃、马蹄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不少牵老携幼前来踏青的平普百姓。兄弟二人走得很近,步态轻摇,他的肩膀与那人的衣衫时有碰擦。道路边偶有居人偷瞟着他们窃窃私语,他也只作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眼下春风正好,事前约定的客船已然等在渡口。他同哥哥行礼作了别,往船家面前验过行程,付过半数的钱酬,便到了登船离港的时刻。踏上随波轻晃的甲板时,他忽然不太恰切地想起了一句诗:“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 ——那样漫长而悠远的告别。
于是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樱红柳绿之间,他的哥哥身形清峭孤耸,眉目萧冷,仿佛真的是一座伫立城外、万古不动的苍峰。
“……照顾好自己。”他轻抿唇瓣,开口。
穆岑点了点头,难得回了一句:“你亦。”
他久违地凝望着那人沉静的面容,又一次再也寻不到任何可以说出口的话。邻船上的征夫低低敲起了征鼓,终于他也一转身,挎着行囊,迈开脚步,像是向北起飞的征鸿,俯身踏入了摇曳的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