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末远山青(第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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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

从宣州城取道入京,若走水路,须经宣水汇入长江,东过扬州,借邯沟北入淮水,西折泗州,入汴河,再溯汴河西北而上,方能抵达。漫长的河道东拐西折,穆远仰躺在舱板之上,流波送着他往素未谋面的外乡漂去,他的身体在波声中缓慢地摇晃着,像是乘着不知往何处去的长风。

这一趟水路足足漂了他十二天,抵达京城渡口的时候正是黎明。穆远拖着一双被水波荡软的腿,跟着通关待入的人群按照随身物货的规模分区站好,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沉厚的城门应着朝鼓被成排的兵将推开,司城官兵逐个查验过入城者的文书、行李,确保比对无误,才予盖印、放行。辛劳的旅途后终于踏上了王朝最为繁盛的京城之土,他此刻唯一的感慨就是:人多,人多。

他的家乡宣州城固然亦是市井繁华之所,然而比起京城,还是免不了要逊色上几分。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他挎着行囊走在道上,就已不知被赶路的行人擦肩撞到了多少次:或是推着一板车莴苣准备入市售卖的菜农,或是挑担里塞满烤饼凉糕的挑贩,或是牵儿带女进城办事的田夫,风尘仆仆的传邮使者,催赶骡马的商人,手中竹架叮当作响的杂货贩子……不仅如此,眼下似乎正值清早交通繁盛之时,道路正中还有官吏、贵戚、驿递的车马往来,虽有明令不得疾行,然而近日似乏雨水,辇毂驶过,还是要带起一阵弥头盖脸的尘灰。

穆远抬肘遮额,想起古人诗中重复了千遍的京洛风尘,觉得还真是诚不我欺。

天光尚未大亮,道路边的许多酒肆、汤饼、粥点铺子却都已点起了灯烛,吆喝叫卖,捧场的客人亦不在少数,其中许多似乎都是从役的劳夫。这些年京城繁华日涨,土木大兴,不是在修道观,便是在建园林,方才入城之前,他便已逢见了几处工地,听说为将巨大的太湖石运至城中,还险些把汴河沿路的桥梁都给拆了去,在八方百姓中闹得人尽皆知。除了早早开张的酒家食店、菜肉杂铺,街道边还有许多尚且静默的门店,若是细看招牌,便会发现绸帛、古玩、香药、弓箭、鞍辔、织绣、首饰……琳琅满目。不难想象,天光之后,人群交替,街巷中又将是另一番热闹的景象。他听闻,京城夜间灯火之繁盛亦是冠绝天下,夜市几乎接着早市,只是不知,比起宣州城喧嚷的瓦舍又要过之几分。

他在这四下观望,忽忽悠悠地走着神,道边的铺堂洒扫完桌椅,直接将一桶废水泼向了路肩。穆远差点闪避不及,被性急的店小二吼了一嗓,幸而最后只是稍稍溅湿了鞋面和衣摆。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京城,不过京城似乎并不太待见他的散漫。他遂赶紧将自己重新塞入人潮之中,被潮水送着往城西的方向流淌去。


此程他要去的是坐落城西的兴国寺。从今日抵京开始,一直到五月中旬殿试唱名结束,整整三个月,穆远都得呆在这座永不消歇、寸土寸金的京城。客店无疑是负担不起的,而他在此地无亲无故,亦不能借宿亲戚,或是栖身官员专用的驿站。好在京城人多,寺观也多,迎客慷慨,往来的商人、官吏、举子常常借宿其间。尤其是素来以殿宇深宏、产业豪富著称的大相国寺,讲经道场不仅迎纳四海僧众,大殿前后的广场每月还会有四方商队歇脚会聚,盘桓旬日,市易天下奇玩,谓之“万姓交易”。不过来者既是穆远,他还是青睐僻静清幽的兴国寺更多一些。

他随着人群一路涌上了横跨汴河的跃马桥。桥面上不仅有行人,还有摊贩,将道路填塞得不甚可亲。幸而过桥之后便是分岔的街巷,供他伸展四肢的机会近在眼前。然而不巧的是,就在他堪堪踏上桥面之时,一阵喧昂的舞曲却忽而夹杂着清脆的铜铃声从桥面另一端飘忽而至。穆远暗道不好,翘首远望,却正见一尊容颜静雅的神女木像高耸于人头之上,头戴花冠,指生花朵,颈系一条光艳耀目的大红锦袍,浮着人头的河流往桥这面缓缓漂来。直到两股人流错肩交汇,他才发现神像座下竟是一辆五色斑斓的花车,花车侧旁摇荡着铜铃,神座周回则盈盈满满地插饰了一整圈含苞待放的花枝:桃花、杏花、李花、迎春花,外圈矮处则衬以盛放的春菊、杜鹃、水仙、山茶……映衬着桥下新发的柳色,琳琅满目,香气袭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检点时日,果然发现今日正好是二月十五,京城惯过的花朝节。那么这只花车,想必是迎神队伍在从城中的花神庙里请花神了。

宣州本地当然也有请花神的风俗,不过制度与此稍异,时日更早,花神娘娘的颜貌与环绕的百花侍者也要不同一些。北地花开向来较江南偏晚,他舟行十余日,到了京城,渡口桃李花开得才与他离去前的宣州城相仿佛。这样一想,倒仿佛是春色多情,一路追随着送他入京了。

穆远抽出点空当,悄悄对着花神木像行了个合十礼:虽然这些年他对喧嚣之场日渐疏离,各色祭宴也总是敬而远之,不过既然今日是百花仙子的生辰,总是要好好祝谢一番的。


下桥之后,穆远拖着腿又往街巷深处走了许久,才终于站在了兴国寺的大门之前。科举赴考举子众多,他到京城的时间不算太早,兴国寺虽尚属僻静,此刻却仍要担心寺内客厢尚且有无余地。迎门的两位小师傅听他说明了来意,谦恭地向他作了个合十礼,表示要到客厢去确认看看。不多时二人前来回信,果然告知他前来求宿的举子实在太多,眼下只能与人共分厢房。他虽然对此有些无奈,但还是很快便答应下来:这些日子他夜宿船中,水波拍枕,原本就没怎么休息好;今日一大早又顺着人流在城里绕了一大圈,走到此处简直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又困又饿,两脚酸软,实在没有气力再去访问别家。

事情说定,其中一位小师傅便领着他绕过寺院的钟楼殿宇,转入大殿背后的厢房。小师傅领他来到角落边的一间,为他开了锁,并将钥匙交付给他。整间厢房设置两对门板,内里的空间也十分宽敞,似乎便以容纳举家来访的香客。不过如今,厢房正中的位置却以两扇木制屏风做了隔断,朝他的那面设以白绢,绘以野雀问梅。半厢之内陈设轻简,仅有一张木榻,一套桌案蒲团,一顶立柜,一式水盆衣架,还有屏风角落架起的一盆兰草,却也足以度日。

眼下正是春时,就连平日总是绿蓬蓬的兰草头上也开出了淡黄绿色的小花。穆远不自觉便在盆栽旁捻弄起兰草细长的叶片,领他前来的小师傅则对着屏风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施主,叨扰了。”

屏风对面传来一声轻和的应响:“多劳小师傅相告。”

穆远登时一怔,才惊觉屏风对面的客人竟然正在房中。分明自他踏入至此,另一边厢都还悄无声息,刚刚那一下,简直像是屏风在开口说话,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疲惫得精神涣散了。

收敛起心神,穆远亦赶忙对那屏风作了个礼,道一声“叨扰”,而对面的人则只是笑了笑,应声“无碍”,便又静默下去,仿佛从没来过一般。他不禁有些汗颜:这可真是没有料到。原本他还有些顾虑,与人分厢,会不会多受叨扰,现在一看,他自己反而可能才是叨扰人的那个。

送走了为他领路的小师傅,穆远不由得踮起脚尖,几乎可以说是谨小慎微地将自己的行囊在房中拆检、收好,两手空空地杵在榻边。现在他想做的事有三件:吃饭,睡觉,洗澡。至于先做哪一件,他垂首望着床榻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悄声出了房间,锁上门扉,长舒一口气,大步往兴国寺的餐堂迈去——方才他顺着人潮在汴京城内穿游,虽说见到了不少早点铺子,但碍于人多,主客爽利,操持的口音又非他所熟,一时生怯,便没有进入,而寺院中恬静的僧人却令他无由来感到些许亲切。温热的食物落入肚肠,他才终于始觉疲软的四肢渐渐回复了气力。餐食用毕,他以一杯热茶漱净口腔,行礼谢过特意替他备食的伙僧,回到房间,趴在书案上补起觉来。午后醒来神清气爽,穆远遂迫不待地从行囊中翻出他随身带来的换洗衣物,径直往澡堂进发:先前他专门向餐堂的僧人打听过,如今兴国寺的浴室每月逢五一开,他很好运,今日正赶上二月十五,浴场从午后一直开到黄昏,此刻他只消上门,便能痛痛快快地洗上一个久违的热水澡了。


水道羁旅之劳,久浮水上和不便洗浴,穆远觉得后者还要更胜一筹。中途在扬州靠岸时,船只阻风难前,他便趁机入城,匆匆洗沐了一番,又兼购置糕饼茶点,险些误了行程。他在场外买置木盆、洗具,褪去衣衫,围上裹巾,入浴场寻了个清净的角落。此刻场中正是水气氤氲,人语低碎的时刻。他以木盆盛水,先在池边舀水入药,仔细洗净皮肤和长发上的尘垢,才坐到池沿上,垂下双腿,轻轻滑进了热气腾腾的池水之中。

温暖的池液将穆远被江风吹硬的肌肤泡得十分柔软,也将连日来的疲累从骨头中萃浸出来,令他不禁又靠在池边犯起了困。少年书生的身体很漂亮,黑发环肩,腰身和四肢纤长而紧绷,肌肤明亮,富有活力。他不常临水自照,实际却也是个唇红齿白、双目清亮,容易惹人喜爱的少年郎。相比起他的哥哥,左邻右舍似乎都更爱同他搭话,不过这件事恐非只由相貌,而是另有原因了——比起张扬的明艳,人们似乎总对谦恭与温顺更加宽容。他以手心撩起池水,轻轻地浇在自己的颈骨之下,迷蒙之间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下的性器泛着微红,浮荡在修直的大腿间。于是他垂落眼睫,悄悄地咬住下唇,将自己的视线移开去。


从池水中脱出之后,穆远拿裹巾拭干身体,换上一身清爽干净的春衫,将长发包在巾布中尽量拧干。收拾妥当心绪慵懒,他左右无事,便干脆起身出门,到兴国寺寺宇各处游览起来。眼下时节的京城已然开始转暖,然而不知怎的,风吹在人的脸上还是叫人觉得有些硬瘦。且不知是因为今日天色太灰,还是少了些什么别的映衬,连风中摆动的柳条都显得稍嫌硬朗了起来。殿庭中玉兰正盛,满枝擎雪;牡丹未醒,犹待春深。寺院周回的围墙上连绵绘着二十四诸天鬼神,或有铜铃怒目,或有衣带飘举,或有执剑擎莲,情态各异,笔触十分飞扬。整面画作似乎颇有些年代,许多勾线和彩漆都已渐渐剥落斑驳,神韵却似乎更为彰显。穆远记得,他曾在京城的地方志上读到过,这些画是前朝一位享誉朝野的工笔名家在年轻修行时留下的,故而许久之后才经人仔细维护,而当时的兴国寺尚且还不叫兴国寺。

兴国寺虽然不如名震天下的大相国寺宏伟深丽,但毕竟由皇家赐额,在贵戚环绕的京城也算是建制可观。角楼鸣钟,木末飞檐,越过大雄宝殿的殿阶向内望去,高屋深处的佛像峻伟庄严,掩埋在殿额的阴影之中,而当穆远稍稍走近,却发现那竟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笑佛。佛前有香鼎、蒲团,殿侧的案几上供着一尾色相典雅的古琴。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围在古琴前头七嘴八舌,品评起琴的年代、形制、木材、弦材,赞不绝口,仿佛炫博一般比拼谁说得更加玄乎其玄。不多时大家推举出一位,想要品品这尾宝琴的音色,然而守琴的小和尚显然不想让那人触碰,便摆出一张温厚慈悲的笑脸,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这琴有灵,只择有缘的琴家。” 书生问:“那怎么才叫有缘呢?”

小和尚遂答:“缘来时,施主自然知晓。”

穆远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赶忙低下头,绕过殿侧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厢房的时候,他敞着厢门吹着风,坐在榻前百无聊赖,干脆褪去鞋袜,直接躺倒在了榻席之上。榻边的墙壁有前人的题诗,他稍稍一读,便看见一句好的:“夜凉疑有雨,院静似无僧。”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感时叹老,功名蹉跎的句子。他的视线顺着笔墨,一句一句在心中默念过去,时与不时听见屏风对面传来书册轻微的翻响。

想来那人,大约也是本届应考的举子吧。


今天又是一个望日。晚间胖胖的月亮从东边的高树上缓缓升起,不一会儿便藏到了阴天的云雾之后。月亮的光芒似也不甚明亮,仿佛已在上元当夜亮得有些疲惫。屏风对面响起火折之声,不消片刻,那边的屋顶便映上了微微烁动的暖黄。歇息至此,穆远总算有了些精神,遂亦从床榻上翻起身来,给书案上的油灯喂了火,铺纸落坐,仔细安排起这几日待办的事宜。

本次的礼部春闱开考定在三月初五,他于二月十五才堪堪抵京,接下来休整一日,二月十七到礼部验过文书解牒,领取签章,十八到二十日再往市集购置答卷所需的笔墨纸砚、试篮、桌椅,并要熟悉京城道路,探踩礼部贡院的所在。春闱连试三场,每场一日,清晨锁院,黄昏交卷后才将举子从院内放归。为了赶上每一日的开考,他还需在贡院近周寻求可供借宿的楼店或民家,约定宿位,购置铺席,在考试期间暂且住上三日。杂事纷纷,如此削减一番,可供他静心温书的日子根本寥寥无几。

这可真是辛劳,他不免哀叹起来。

然而等数日后他真正开始着手处置,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还不止于此:京城摊贩繁杂,规俗错综,几乎所有的物件、宿场都得跑过好些个地方,仔细比对优劣、权衡价格,才能下手。他不是富家公子,中意的事物虽非华美,却也常令他觉得价浮于物。再加上他又不喜与人争议,每当觉得似乎该有更切意的解决办法,也常常无法达成。有时他被弄得实在倦怠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咬牙直接拍定,便要想起离家前自己曾向哥哥嘴硬,说是一场考试,借宿寺院,用不了这么多的盘缠。然而他的哥哥只是淡淡道:“莫要太高估你自己了。”

及此他不禁哑笑:这回还真得好好谢过他那位慷慨的兄长了。

他在事余之隙抓紧温书作文,虽然离家前已然准备得不差,但这几日也不能放任着生疏下去。好在同厢那位也是好静之人,而且似乎与他相类,白日常常不再房中,暮色昏黑之后才会迟迟归来。不过那人每夜似乎都休息得很早,他不欲叨扰,便总是在那人熄灯后也随之归卧,久而久之,也变得分外早睡早起了起来。

这倒是有些好处,至少他不必担忧在考试当天睡过钟点了。


他的日子这样匆匆忙忙地过,一眨眼便到了临考前的三月初三。时逢上巳,他勉力在房间里坐到午后,如坐针毡,终于再坐不下去,便也同京城的居人一道,出往城郊水边,沐浴杨柳春风去了——明日他便要搬到贡院之外的暂宿之所,再睡一觉醒来,则更要坐在贡院的万人考场之中。虽然他对功名本没什么热望,这样的场合还是叫他禁不住紧绷起来。

回到厢房之后,他又一次盘腿坐在书案之后,撑着脸颊,望着庭前的月色怔怔地发呆。弯月如同银钩,夜云轻渺,令他想起从前的夏席之上被银钩挂起的纱帘。玉兰花树开到如今,满树的花瓣已然落尽,堆簇在树根旁,被邻旁的窗光照着,枯白一片,仿佛是早春不曾化尽的残雪。而庭角的牡丹和廊檐上垂落的紫藤却正值盛放,微风一过,清香披拂,摇曳有情。

如此夜色,他忽然懒懒地想,要是此时有人能够弹奏琵琶,就更好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想的究竟是什么人,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此刻,究竟可不可能并不重要,只要能移开他的思绪就好。以是当他真的听见夜风从不知何处送来两声弦响,他还以为自己是用意过甚,出现了幻觉。

穆远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凝神细听起来:不,这并不是他的哥哥,甚至并不是琵琶。与琵琶明艳的音色不同,眼下的琴音显得十分空澈而幽渺,似如山间响泉,却又有一种浑圆的筋骨贯穿其中。

这样的音色……应当是古琴吧?

他其实甚少听人弹奏古琴,除了偶尔路过琴行驻足静听,所识之人,唯听说顾清洛有此一技,却也未曾亲眼见识过。然而那样苍圆的筋骨,除了古琴,似乎别的乐器也再难复摹。恍惚间,他一下便想起了刚到兴国寺时曾在大雄宝殿见到的那一尾——不知今夜,那尾“有灵”的宝琴是否终于找到心意许可的有缘人了呢?

不过可惜的是,不论今夜的琴音从何而来,似乎都与他隔了好些距离。穆远需得听得格外努力,才能捕捉到其中的许多细处。而那位抚琴的琴家又似是熟手,指间曲调变化起来又十分轻盈无定,难以捉摸:那人有时快作,有时慢抹,有时弦音低沉,清澈空渺的泛音却在下一刻紧随其后,像是石乳上滴落的乳水,与夜风相撞击,往四外的空寂中荡逸开去;而甫一转眼,急行的滑音又仿佛将人的肚肠一把揪起,随着曲调忽而提悬,忽而松落。

穆远不觉半倾着身体,坐在案前听了许久,却始终未能全然领会曲中之意,只觉得胸中似有块垒冲撞,化作一团混沌。他闭上眼睛,蹙眉沉思起来,可无奈愈是想捉摸出些意蕴,便愈觉得琴音模糊不可亲近,以至于一曲终了,他竟也没有一下察觉,直到屏风对面响起了推门的声音,他才恍然回神,发现同厢那人原来直到方才都还尚未归来。

不知这样的日子,那人是否也出门去散心遣闷了,他想。不过时机恰好,会否那人正有幸见到了那位抚琴的琴家呢?

屏风背后的灯光很快被点亮起来,不多时却又重新熄灭,大约是那人又一次同往常一样早早歇息了。而琴曲既没,穆远亦无所事事,便也按惯例,阖上房门,吹熄油灯,信手将外衣丢到一旁,仰躺在床榻上对着交错的屋梁发呆。

方才被那阵琴音一分神,他原本在忧虑些什么,一时倒也给忘了,只是混混沌沌地想起了许多少小时听曲循街的游乐之事。思绪懒散下去,很快他便也进入了梦乡,翌日遂又得以起个大早,搬着桌椅杂物,到贡院外的民铺借居去了。


三月初七的黄昏,穆远交上答卷,带着他所有的东西最后一次步出流连了三日的贡院。考成什么样他也说不好,但至少,最偏僻的那道考题出自何处,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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